透過濃白江霧,四處搜捕冥音湖殘餘的紅眼蜻蜓們,皆看見了自江夏城下遊處,徐徐升起的那一道細直直的青幽冷煙:
此乃青菊谷的“惡主”們替天行道後留下的印記。
青菊谷從不遮掩他們的血腥殺戮,他們正大光明地以惡為名,他們驕傲地向世人昭告他們的存在:
正是我們隐身于不為人知的深谷裡,我們永遠在深淵凝望着你們,我們一一計數着你們的罪行。
花見池與葉聞雨率先趕到屍橫遍地的寄春镖船。
船上唯有一位存活者,他是被有意留下的人證:
“因為那鬼女人是青菊谷惡主,因為你們是大名鼎鼎的萬華派!你們就可以濫殺無辜麼!”
僅存镖師,年輕而勇敢,盡管他被封制全身穴脈,他仍要替他死去的同伴們,怒喊出聲。
縱使那一位劍術高深莫測如鬼神的青菊惡主,以劍為筆,在他臉上雕畫出一朵血淋淋的菊,他仍不屈服、不恐懼。他滿心唯有憤怒。他決不饒恕!
“無辜麼?”花見池笑。
一艘中型镖船,标配三十二個镖師,兩班輪值。
包括那一個死去的銀籠主、和率領三十二镖師的镖頭,船上卻剛好有不多不少的三十二具屍體。
顯然,為了安全起見,被銀籠主替換掉那一個船工镖師,早已隐秘而無言地沉屍于江底了。
作為同船者,幸存镖師不可能不曾聽見那一聲沉重的落水聲,不可能察覺不到镖隊裡混入了旁人。
但他默許了。他接受了。并且他還要為之喊冤。
幸存镖師也笑:“就你們正義,就你們高尚。”
是,不錯,他們其餘三十一個镖師,默許了這一場謀殺。
縱使镖頭今夜不動手,來日總有一天,他們也一定會動手。那個死人,太讨人厭了、太有隐患了。
他一定會是“事成之後”,最先被搞死的那一個。
但無論如何,被惡主處決的三十一個镖師中,不曾有人真正動手處理掉此“大患”,他們絕非洗手上岸的負罪水匪、更沒有以人命為藥餌的毒煉師。
青菊谷對他們的殺戮之刑,實是過于嚴酷。
對此嚴苛刑罰,花見池心中亦有些許疑慮。
“花見池!你絕對想不到,他們偷運的禁品是何物,他們此去江陵,究竟妄圖謀劃何事!”
葉聞雨自豪地挺着他的鼻子,出艙來了。他左手掂着一頂帝制冠冕,右手提着一領赭黃皇袍。
葉聞雨替那個江陵小王孫感到頭疼:
“人家江陵王隻想好吃懶做,當個閑親王,你們偏要去誣陷他逆反,硬要把他架上去當假王。”
一旦此僭越之物,被人發現在江陵王府,被人寫成秘狀呈上去,屆時,他不想反,也必須反了 。
江陵王,是八王之中,最無帝王之相的那一個。
他們選擇他,絕不是真心想輔佐他成為新帝,他們看他不過是一枚好用棋子,他們須拿他找到一個正義的由頭,趕在東皇城裡的那位新聖人颠覆天下之前,先把她給颠覆了、把新天下給搶過來。
葉聞雨實在不能理解寄春镖局近年來的蠢動:
“你們寄春镖局已是天下第一镖局,你們大庾梅嶺與劍神的血崖梅林一樣美名遠揚,你們寄春镖船每日流入的财資,絕不比我們墨荷塢港的少;
“天下方才太平了多長時日?為何不珍惜你們身上的漂亮衣裳,為何放着安生日子不過,為何偏要拉着世人一道,陪你們玩血肉橫飛的博命遊戲呢?”
年輕镖師笑而不語,像葉聞雨這樣以“棋藝”聞名江湖的聰明人,他不可能不懂。
涼州景複、輪台大捷、西域再統、二聖臨朝……世界正在變得愈發寬廣,在這寬廣的新世界裡,遍地是機會;嶄新的格局與全新的棋局,正在空出。
往昔無數壯志難酬的悲情英雄們,早有警言: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此乃萬古不變的真理,此乃天下通行的決勝法則。
漂亮衣裳?有錢即能買到。
但錢買不來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好東西,才是那些坐看風雲變化的真貴人們,閉口不提的大秘密。
眼見證物敗漏、大計已去,僅存镖師不再替他的野心家同伴們辯護。他們早已做好了殺身成義的覺悟。
不僅是江湖,有進無退,天下處處皆是如此運作:
要麼一舉成功、霸占要津,一勞永逸地成為人上尊者,要麼成為别人勝利的墊腳石,失敗地死去。
正因懷此無悔覺悟,年輕镖師臨死前,頗為坦然。他看向花見池身後“雙流劍”,兀自好奇問道:
“你的劍,真是劍神教的?你曾是梅林子弟?”
年輕镖師本乃邛州蒲江人氏,家有鹽井數座,縱使後來東吳鹽船分走了大頭,他們陳家往昔的輝煌遺澤,亦足以使他繼續過着貴公子的安逸生活。
但毒煉師們向他父親獻上的“借血換命”邪方,徹底翻覆了父親在陳氏一族的尊主地位,不足十歲的幸福貴公子,轉眼間即淪為喪父離母的攪鹵鹽工。
他蓬頭污面、衣衫褴褛,赤腳跪倒在梅林大門。
他要毒煉師、和對他落井下石的陳氏族人們,血債血償!
門開了。
彼時執掌梅林的,是江湖津津樂道、卻永遠神秘低調的第五夫人:
“煉師以活人作藥餌,一向為萬華派所不容。
“但你們陳家的家事家醜,青菊谷也管不了。
“你倒是有些膽氣和血性,我可以收你入梅林。
“我看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該懂得我血梅崖規矩,一旦入我梅林,毒煉師你是殺得正當,但你同族人,他們終究不曾殺你。
“在那皴手爛腳的鹵水鹽井裡,曆來不隻你一個姓陳的,何況是你父親自己作出的愚蠢選擇。你若因此嚴酷複仇他們,必将受到同等懲處。”
直至如今,陳镖師猶在悔恨,為何他當初那麼蠢,那麼好騙,那麼不夠勇敢。
在他入梅林的同一年夏末,梅冷峰,來叩門了。
梅林子弟紛紛猜測,此等氣質非凡的貴公子,必定生自中原世家,他們世代參與、并掌控着天下風雲,故此他連野心,都如此與衆不同、聰明絕頂:
梅冷峰不等待、不妥協,他要直接攀上血梅崖!
梅冷峰居然做到了。
他成為了新傳奇。
縱使陳小公子再傻,也不能相信這個“好聽的傳奇故事”。
一定有人,在背後幫梅冷峰。
否則他絕不可能活着攀上血梅崖。
梅冷峰他賭對了!
梅林,永遠願意給叩門的人一個機會的梅林,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他一個孩子去白白送死!
同為落魄公子,他感受到了深深挫敗。
他再也無法等待,再也不願被人奪去先機。
早在第五夫人隐退、梅大師兄接手梅林與那個梅初雪針鋒相對之前,他自行舍棄了素潔雪服。
他離開梅林、周遊江湖、曆經人情風雨,他逐漸理解了父親與族人的往日抉擇。再三權衡後,他最終決定,加入寄春镖局……
至于墨荷塢第十八港主的傳奇故事,江湖同樣無人不知:
“風吹蓮動見荷池,刀鍛劍鑄稱雙流!”
花見池身為墨荷門徒,不僅不姓“夏”,更是墨荷塢有史以來,第一個不配雙刀、獨使雙劍的港主。
她劍下敗者,皆有同一個激憤的理由:
落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