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特意将七弦琴,放在離魚先知癱廢的身子,不遠不近的地方,他好笑地看着魚先知,看他奮力伸來顫抖的手指,卻依然觸不到七弦的遺物:
“是你害的我主人,失去了一個知音。”
江湖人人向往冥音湖,卻無人願意成為船中妝飾華麗的美人、或是以身飼養忠心之蠱的人頭彩雀;
除了七弦。
七弦在冥音湖籠裡,活得極惬意、極自由。
他從不渴望“知己”、或者“愛人”,他不需要“情”,更不需要被誰“拯救”,因為他有琴音與他相伴終生。
新琴師“玉庶”的到來,算是意外之喜:
“你不像我,你不單單是一個琴瘋子。”
弦音方起,七弦便聽出了玉庶掩在琴師之下的另一重隐秘身份。
七弦不曾向霍姥太君告密這一位潛入者。
如同他過往常做的那樣,在他遭人誤解琴聲、被同行惡意诋毀其琴藝、在船中承歡他人身下時,他沉默不語,他永遠沉默,仿佛一個天生的啞巴。
他默默撥動起他心中無形的琴弦,他沉浸在唯有他自己能聽見的琴音裡,忘記了一切。于是,他感受不到心中的氣憤、悲苦、以及身體的疼痛……
七弦從不認為,霍姥太君對他“有恩”,他與霍姥太君,不過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霍姥太君得意在她的冥音湖裡,隐藏着真正的江湖第一天才琴師,她自豪,她是一個慧眼伯樂;
但她不可能讓他如願。
她不可能讓他一生中除去撫琴,其餘什麼也不必去做、去犧牲;縱是那邛崃雪崖上的劍神,亦要分出心神來,下山去會一會那些庸人的劍,為他血梅崖、以及萬華派出一出風頭。
霍姥太君自認她對七弦,足夠仁慈和“好”。
她的母親,自稱古邛神女之後裔,為了在俗世江湖裡生存,不僅出賣她自己,更要她親生女兒去賣個好價錢,她一面嚴逼女兒精進琴藝以提高身價,一面又忌恨女兒的天賦,時時嘲諷、處處挑剔。
霍姥太君對于七弦的琴藝,則是贊不絕口:
“你是冥音湖第一琴師,你是冠絕今世的天才。”
七弦并不需要霍姥太君、或者别的什麼大人物、知名琴師的肯定,因為他一直知道,他一定是。
但七弦也必須承認,比起冥音湖之外的江湖,鳥籠子裡的生活,要簡單純粹的多。
至少,他能活着;
他必須活着,才能繼續撫琴。
甚至霍姥太君不惜萬金,為他尋來前朝殘譜……
但作為前所未有的千古第一弄弦天才,無論何種名曲、不管何種奇譜,皆遠不能發揮出他的天賦。
玉庶聽懂了七弦琴裡無法抒發的千古寂寞:
“為何你不自己譜曲?為何不彈奏你自己的歌?”
七弦答:
“因為,我隻是個琴瘋子。”
玉庶笑:
“恰好,我還是半個記譜師。
“我曾偶然在某不為人知的幽谷裡,聽過某一頭飄忽遊蕩的山鬼,天籁一般的笛音。
“我以為,我記住了。
“但我自己複奏時,我發現,我隻記住了一半。”
僅一半殘譜,足以展現那一頭幽谷裡的“山鬼”、與眼前這一位神秘的玉庶,天賦卓絕的音樂造詣。
七弦堅信,他乃千古第一樂師。
故此,他自是必須譜完天才玉庶不能複奏出的絕曲,奏出比天地鬼神更加驚天泣地的一曲奇迹。
七弦做到了;
在他臨死前。
金籠主敏銳察覺到了霍姥太君心中不甘的恨意:
世間居然真有如此癡情之人,願意為了一個除去撫琴弄弦,什麼也不會、再無他用的廢物,不惜背叛他親手締造的墨荷塢,不惜棄擲一整個江湖!
憑什麼?
他七弦憑什麼!
金籠主貼心地替霍姥太君,派出人頭彩雀,向即将獲得自由與愛情的幸運兒,送去囍服與賀禮:
一瓶啞藥,和一枚隻毀容、不傷身的毒藥丸。
七弦不能死,但,也不能讓他活得太快樂。
金籠主亦好奇,當聰明的魚先知,看見一個醜陋不堪的啞巴琴師,他是否會依然癡迷那七弦琴,依然對他癡心不變。
七弦沉默如故,順從地吞下了全部毒藥。
他心中隻覺得好笑。
他甚至懶得去猜,是哪個蠢人,居然會愛上他?
七弦如往常一樣,沉默而專注地撫起琴弦。
在湖風如魚的這個深夜裡,七弦成功複奏、完美再現了秋風惡那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絕唱之音。
奏畢。
七弦沉默着将匕首推入他柔軟的腹部,并且毫不猶豫地攪了攪,他依舊感覺不到痛,不曾發出一聲悲吟。
他任由他以生命彈奏出的這一曲神迹天籁,随風消逝,無痕無遺。
因為他從始至終,心裡都很清楚,他自己是誰。
他是七弦。
一個注定孤獨的千古第一天才樂師。
他無需知己、抑或愛人,他無心悲喜、無謂榮辱,他更無須被誰聽見、被誰拯救;
他輕撫的琴,即是他最忠誠的密友,他肆情撥動七線琴弦的手,即為茕茕人世間中,最大的自由。
今夜,他在至臻完美的琴聲中,已然得到了一切……
七弦,死了。
那個懦弱又無用的七弦,居然真的以死,捍衛了他清高的傲慢……
金籠主感受到了霍姥太君悲喜雜錯的激烈心情。
甚至金籠主隐隐覺得,霍姥太君不惜一切,賭上她冥音湖全部精銳力量,冒險執行此“春宵毒計”,是在送他們去給七弦陪葬……
“你甚至不如霍姥太君,你從未聽懂過七弦。”
秋音小僮“啪”地一掌拍開魚先知即将觸碰到七弦琴的手指。
他并不喜歡自恃天下第一的七弦,但他更讨厭魚先知這個裝作很清醒、很老練、很堅強的假大人:
“七弦他至少是真清高、真孤傲。
“他甯可一個人死,也不願與多餘的人相糾纏。”
秋音小僮将七弦琴抱回懷裡,以他孩童獨有的天真的殘忍,一字一字砸碎魚先知自作多情的美夢:
“我看你,也未必有多愛他。
“你無法相信你親手締造的墨荷塢,你永遠不敢相信你自己。
“你既如此懷疑你自己,你又怎會真心相信你自己那所謂的愛呢?”
秋音小僮“噗嗤”笑出了聲,他抱着七弦琴,居高臨下,笑看“江湖第一聰明人”此時此刻的狼狽:
“我看你同那些蠢人,并無任何區别。”
小僮退至他主人身旁,朝主人揚起他狡黠至極的純真笑容,他為他想出的至毒刑罰感到衷心自豪:
“主人,七弦一定不想和他葬在一起。
“不如,我們把他鎖進密不透風的密鐵箱子裡,沉入江底,讓他永遠一個人,獨自關在黑暗裡。”
秋可歸微笑着捏了捏自家小僮毒辣的嘴。
他心知長夏一向不喜自家小僮,且他流音軒中,還有一個霍遠光等着他,他便領了秋音回去:
“魚前輩,七弦已化作一蓬焰塵,随風去了。
“至于你,墨荷塢少塢主,自會有她的處理。”
分享着同一張臉、同一個姓名的夏深夏長們,與年輕的港主們,将前墨荷塢第一港主,團團圍住。
魚先知無謂地合上雙眼,心中頓覺疲憊至極:
“殺了我,長夏。”
他無所謂了。
他無所謂他是被丢進江裡喂魚,或是碎作肥料。
他承認,小僮說的對,七弦一定不會在九泉之下的某處,等着他。
那可是七弦,他永遠沉浸在他自己的琴聲裡,享受着他孤獨的自由;
他癡愚的愛,于七弦而言,比牢籠更甚,比死亡更令他感到恐懼……
一息融合了醫師精妙内力與劍客銳利劍氣的真氣,蜻蜓點水般,自前額迅速擴散至魚先知全身。
極其短暫的蟲蟄痛感過後,魚先知沉入了永恒的甯靜,回歸了死亡的故土。
“唉———”
瀕死前,魚先知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并非為他自己,而是為了七弦。
他衷心地為七弦感到傷悲。
何至于,七弦,你何必非要孤獨到如此地步?
清晨新嶄嶄的日光,照在獨眠的屍首上;與此同時,江湖第一快樂的水鄉,睜開了它快活的眼:
人氣嘈嚷起來、煙火熏燎起來、蒸籠上汽了、米粥沸騰了、解攬了、落槳了、新航程又開始了……
“看看你吃的,漏了滿桌子。”
黃花夫人嗔寵地呵斥着,替牽馬人拈下了他嘴角的渣滓。
牽馬人不忍直視的醜臉上,綻出了天真笑容。
他所坐的位置,過去一直是黃小鶴的座位;
黃小鶴本該早早起床,陪他母親一起吃早食。
直至上月,一個神秘女賊盜,鬼神般突降在黃梨莊,輕輕松松便破了黃花夫人的千樹萬枝梨花陣:
“黃小樓,孩子長大了。
“作為母親,你是該學着放手了。”
神秘女賊盜,居然還是個郎中;
她居然治好了被囚禁在梨花陣中整整十二年、衰頹得幾近瀕臨死亡的黃鶴……
震驚過後,黃花夫人大緻能猜出,她是誰。
“夏時,你玩的,可真大。”對于兩個天保與夏時同謀演出這一場欺世好戲,黃花夫人并不在意。
她随他們去玩,她無所謂他們是真是假。
她生來一雙弱視的眼,為了保護黃鶴、确保他二人同生共死,故此,她訓練出了“第二雙眼”;
自終南凱旋的假天保,贈予他二人的《萬華春功》秘籍,不僅治好了她天殘的眼,還令曾經那個渾身全臉裹纏着黑布、猶似兇犬的黃小樓,搖身一變,成為江湖上知名的美人、令人豔羨的夫人。
無論是曾經的黃小樓,還是現在的黃花夫人,他或是她的兩雙眼中,從始至終,唯有黃鶴一人:
“鶴哥,那個船工籠主,長得有些像梅傲天;
“至于那個年輕镖師,長得則頗像年輕時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