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徹在耳心裡的強勢低語,兀自降臨,又兀自離去。
突如其來的寂靜中,衆人蓦然聽見了江水拍打灘岸與泊船的輕響,以及胸腔中不住轟鳴的驚顫。
聶偉鋒早已放下手中鋒刃,下意識後撤半步,與妻子并身靠在一起,那是他夫妻二人面對強敵時慣常的防禦姿态。
寒夜死寂中,唯有寶醫師今日的對手,了了藥師,笑撅了嘴,嘯吹出了一串譏诮的起哄聲:
“唷———!不愧是花海第一醫師。”
南宮荷風作為鐘愛殺人的青菊惡主,聽聞寶夕籬此番“大醫仁善“的神言鬼語,自是一個字,也不信。
哪一個傻子會信?
樓上華服貴客、座上武林前輩、所有目光敏銳的聰明人,皆預見到了江湖即将再次出現的“大患”:
這個寶醫師,果真是那個天保教出的好徒弟。
天保至少還要搶個武林盟主的名頭來玩一玩;
而他,一身神功,居然隻想當個治病的郎中?
他不站在江湖這一邊,也不站在江湖的另一邊;
他以他自己為絕對中心:
“唯有病患,毋論其他。”
那病患之外的人,在他眼中,又算是何物?
他是如此優越,他師承九如天保四季合一的頂級萬華神功,他的花海派,比萬華派四季堂更正宗!
他生來高貴,他與那些改姓換命、不敢透露其悲微出身與來曆的繡花使,是根本全然不同的“寶”!
那個天保、和他今夜突然現世的弟子,他二人明明有的是蓋世武力、腳下有的是萬千通天大道。
可前者簡衣寡飾、身背一柄長素劍,視武林盟主之尊榮為随手抛擲的玩物;後者則花袍玉帶、身背一竿翠竹劍,居然宣言要做無私奉獻的良善醫師?
他師徒二人,自是可以不要他們不想要的一切;
但,他們更可以做成他們想做的一切!
譬如二十七年前,天保就曾當衆表示遺憾,诳言道:
“夏時,你不早說!我怎就不曾想過,殺進皇宮裡當皇帝,不比殺進揚州論劍場、搶盟主好玩……”
比瘋子更可怕的,是一心想要當聖人的呆子。
一個不屑當帝王、又對江湖滿心失望的天真少年,他所幻想的完美新人間,該是如何純淨無暇?
最可怖的是,他不僅“想”,他還“能”……
遠近衆人悉數流露出的陰冷壓抑的猜疑氣息、甚至是惡意,與寒冬夜幕一起,沉沉籠罩住夕籬。
正如衆人感受到的那樣:
夕籬全然不在乎。
正如天保當年在宴上群雄往來猜忌的注視裡,專心以勺挖食那樣,夕籬一臉無謂,懶得再出言。
寶醫師一無所謂的沉默,江湖人非常熟悉。
诳語、與沉默,二者皆是手握神劍者的特權,是絕對強者絕對傲慢的兩種極緻表現:
他既要衆生乖乖聽令,又從不解釋他自己。
夕籬隻顧專注治病,他隻管将内力化作無形鋒刃,将病童體内病變部位一一粉碎、消除、愈合。
“聶長柳,試着擡起你的手。”
“唔……?”
不知何時,聶長柳仿若墜入了一個清醒的夢裡。
他被巨大的夢境所隔絕,他因病痛已然癱廢的身體,居然還能更加麻木、更加不能自制。
但與此同時,他又遠遠地感知着一切:
他看得見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他聽得見父親模糊的大喊,他感受得到母親悲戚凝望着他的眼神,他甚至聽得見他體中新生骨肉滋然出芽、難以言述的微妙聲響。
終于,他清楚地聽見了,有人在叫他。
聶長柳遵循夢中的指引,擡起手,五指微張。
條狀的微涼觸感,重重落入他的掌心。
他自幼握劍的手掌,習慣性地握緊了。
他又聽見那人說:
“聶長柳,你一定會像我一樣,好好長大的。”
話音未落,聶長柳即被罩入了一懷溫暖的香氣裡。
是母親!
他無比确信,他清晰感受到了母親熟悉的擁抱。
他遽然自夢中驚醒,視野倏然打開,她看見了母親喜極而泣的臉,看見了他自己緊緊握住劍的手。
他麻木已久的癱廢身子,再度感受了疼痛。
是尚可忍受的疼痛,是他自信可以戰勝的疼痛!
“你……”聶偉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他似邪似正、神鬼莫測、不請自來。僅僅一柱香時間,他便妙手回春,治好了一個陌路人的兒子。
“寶醫師仁德大恩,聶偉鋒此生不忘。”不屈俠士終是垂下了他剛強的頭顱,向來自隐秘花海、師承隐退天保的寶夕籬醫師,莊重緻謝、誓死報恩。
夕籬坦然受了此番以命相報的誓言,他回道:
“其實你的命,對我來說,無甚用處。
“我隻望你,繼續堅持你的道義,既不依從萬華派、又不歸順朝廷,莫像他們那些人,浮滑不定、随波逐流,輕易舍棄了仇恨,又心餘不甘、反覆無常。”
夕籬遞來一瓷瓶用以後續療養的藥丸,自信道:
“後續療養藥方,尋常得很,普通藥坊的普通郎中,足矣。”
一家三口,無言感恩。
“啊哈———”了了藥師拖長尾音,誇張地打了一個呵欠。他已經立在江水中,吹了很久的冷風:
“一竿小醫師,内力尚足否?尚能一戰否?”
南宮荷風略無勝負之欲,唯有殺人戮命之心,但他有好好記着賽前長夏為他裝扮時,對他的囑咐:
此番對戰,首要目标,是要替青菊谷向全江湖展示出其全新實力,維持其在江湖上的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