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傳來清脆的哐當聲,帶着尖刺的碗碎聲,接着不知何物被掃落,摔在地上,一陣啪嚓嘩啦。
幾息後,那道虛弱的聲音響起,像冬日枝頭被風吹起的枯葉,摩挲着、顫抖着問:“祁詭?”
“嗯。”
“……你果然還活着。”
“嗯。”
“你還沒有放棄嗎?”
“嗯。”
“可我快要放棄了!”那聲音突然加大,帶起劇烈的咳嗽。
祁詭頓了下,說:“可我如今出現在你面前了。”
塵緣人邊咳邊大喊:“可我受不了這樣的輪回了!祁詭!”
“若我從來不知萬物皆是籠中之鳥!若我沒遇見你們!”
“……我便能心安理得順遂一生。”
他的聲音漸漸變小、變無力,但似要嘔出肺腑的咳嗽聲依舊響徹,像飛鳥被開膛破肚時慘顫的最後一聲鳴叫。
祁詭很平和。
他身上難斂的疏狂在此刻收盡,注視着緊閉的竹木屋舍,說:“可你知道了,你遇見了。”
“你若真要放棄,又為何逃進地府界後,依然願意助人解塵緣呢?”
四周都靜下來,隻有他低低的聲音。
秦蓁有一瞬沖動想要拔劍,但此方安甯又避世,沒有作惡之敵,她不知這股沖動從何而來。
突然她敏銳察覺到祁詭的目光,也擡眼望去。
她隻見過師父有這樣溫和的眼神。
但此刻祁詭的眼睛清正端淨,是更甚的廣闊和煦。
他說:“我們一同走過這麼遠。”
恍然間,她在這一眼裡,看見滄瀾疊起。
竹木屋裡的聲音靜了。
小花兒拉了拉秦蓁的手,她不知道那屋裡的人為何突然摔碗,有些緊張。
秦蓁輕輕回握。
幾息後,塵緣人憤怒的聲音響起:“記得賠錢!”
祁詭朝三人擺手:“走了。”
秦蓁下意識問:“去哪裡?”
“送這靈草入夢,然後……”
他語調一轉,笑得肆意:“去買藥碗,賠錢。”
*
小花兒已經入夢,秦蓁問過逍遙客棧的掌櫃,段師姐幾人也在解塵緣。
祁詭買了藥碗,又挑了些其他東西放進儲物戒,說去叙個舊,很快回來找她。
秦蓁便捧着靈草壇子,按小花兒之前說的,和林赴川一起去找刀疤兄在鬼市的住處。
路上在一個瓜果鋪前碰到旬鵲,她興奮招呼,笑嘻嘻塞來話本,秦蓁接過一看《鬼王傳:秘聞》,她瞥了眼旬鵲稍有些飄的眼神,沒說什麼,妥帖收下了。
三人穿過鬼市,在一個巷口拐進去,看見那位刀疤兄的住處。
那院子與他們在安樂村新建的那座差不多大小,但布置得更全,必定是精心花費了許多時間。
院落栽滿了花草,他說禾娘喜歡這些。
林赴川問起他的名字,刀疤兄卻不願說,他心裡有坎,過去的一切除了禾娘,他都不願多提。
他小心翼翼接過栽着靈草的小壇子,将其好生放在院落,大抵因為太過激動,面皮突然皲裂。
在秦蓁還未看清時,他迅速擋住了自己的臉,而後雙手在裂掉的位置慢慢挪了挪,确認後歎氣:“唉!又白廢個易容丹!”
刀疤兄摸出個易容丹吃下,過了會兒将手移開,恢複成正常男子的面孔。
“鬼市的易容丹不比上頭的,是靠鬼氣煉的,我老想着生前的事,就老失效。”
但他沒之前那般在意,大抵因為“花兒開了禾娘就會出來”,這個念頭讓他有了期盼。
本來他不應該像小花兒一樣信這些飄渺的話,但這靈草這麼短時間内就結了花苞,現今也已開花,又聽秦蓁說了這上面有抹魂息,他幾乎是一眼未移的盯着小壇子。
三人将靈草送到了,便與刀疤兄告别。
他們也沒什麼能做的了,隻希望最後能有個少一點人難過的結局。
*
小花兒出夢是在第二日。
她眼睛紅腫着,找到正在與林赴川對弈的秦蓁。
“仙君,多謝你們一直幫忙。我打算散掉修為,變回一株普通靈草。”
秦蓁愕然,已化形的靈草散功,和消亡沒多大區别,它會失去所有的意識,等着下一次開靈智化形的契機。
這漫長的等待中它會變回最普通的靈草,若被人折了去入藥,便是真正死亡了。
她急急問:“為何?你夢見什麼了?不是說可以選擇嗎?不是說……不會被困嗎?”
不是說,要等娘親嗎。
秦蓁看着小花兒紅腫的眼睛溢出淚水,輕輕撫開她側臉的發絲。
“那株靈草就是阿娘,可那株靈草也是我啊。”小花兒哭着,話說得斷斷續續,秦蓁拼拼湊湊,才明了她所說。
禾娘晚年常常對着院子裡的花草們自言自語,那株靈草就是小花兒的本體,但禾娘并未等到她化形就到了壽數。
她雖未化形,可開了靈智後她就真正拿禾娘當娘親了,禾娘逝世的那天,她萬分悲痛,靈力波動得比平日劇烈得多。
陳家村那些闖來瓜分财物的人,其中便有小花兒化形後,自稱是她爹爹的那人。
那人發現了她是顆将要化形的靈草,當即就想剪下她的芽芯,以便後面控制她。
但缺了芽芯不能化形,他于是開了陣法,阻攔了禾娘将要進入地府界的魂魄,又不知從哪弄來了邪法,将凡人的魂魄移到了靈草上。
邪法讓禾娘的凡人魂魄長出芽芯,像一株雙生的靈草,但那點魂魄脆弱萬分。所幸小花兒化形早,否則禾娘就要魂飛魄散了。
小花兒化形後看見這株靈草,還以為這便是禾娘留下的“小花兒”。
塵緣夢一趟,她才知道,是禾娘的魂魄在滋養她。
她僅有靈智前大抵是意識到了的,所以拼命趕在那點魂魄消散前化了形,中斷了那以魂養靈的邪法。
但邪法影響,她化形後記憶也混亂了,隻知道要養靈草,找阿娘。
“阿娘的魂魄弱到臨近消散了,所以小花兒才開花了,因為打在阿娘魂魄上的邪法也要消散了。”
“我散掉修為,變回靈草,我的靈力才能滋養阿娘,待她魂魄凝實,就能下到地府界和爹爹像從前一樣生活了。”
小花兒止住淚水,說:“換我來養阿娘。”
“我想她好好活。阿娘沒見過我化形的,她隻知道我是靈草,可我拿她當阿娘。”
“我變回靈草,阿娘像從前一樣,養靈草就好。”
秦蓁不懂,為何這世間這麼多恰好的錯過。
“找些固魂的法寶呢?還有靈石,可以将靈草用靈石圍住,靈石散靈……”
“來不及。”小花兒打斷秦蓁,有些抖的說:“阿娘就要消散了。”
秦蓁一時無言。
旬鵲感受到她的難過,湊過去貼她的肩,秦蓁反而撫了撫她。
旬鵲心想,秦蓁的性子還是太軟了。
她原以為自宮中出來後秦蓁變了許多,會以武服人了,有些話說起來也冷,拔劍也沒太多顧忌,她也體悟到了一點随心了。
可她其實還是太心軟了。聚少離多,世間常态。若她旁觀都覺難過,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又該如何去熬呢?
“要是知道是這個結局,你還會下地府界嗎?”祁詭突然問。
小花兒毫不猶豫:“當然!而且仙君不是也說了一路嘛?說我會為塵緣夢死去。”
“我會的,但不是因為過去的夢,是因為娘親。”
小花兒笑笑:“隻是變回靈草而已,娘親和爹爹會像從前一樣給我澆水施肥捉蟲子的。”
她起身,眼睛還是紅腫的,可也終于盛出笑意,對着幾人揮揮手告别:“之前那位道長和我說,有緣再見,我一直信的。若我們也有緣,百年千年,也還會再見。”
小花兒跑出客棧,去找刀疤兄,找那壇靈草,找她阿娘,回她的家。
久久無言,秦蓁低頭,望着自己手心。
要是知道是這個結局……
是了。
結局如何,許多人依舊會選擇——去追逐。
“是魔尊。”
秦蓁猛地轉頭,祁詭沉聲道:“以魂養靈,是魔尊創的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