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試開啟的判決聲起,與此同時許乾擡手,再猛然下壓——金鐘響徹,秦蓁眨眼一瞬,竟看見熟悉的寝殿。
入目金碧輝煌,滿是華貴器物,厚重的被褥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大口呼吸,驚覺手腳冰涼。
融在空氣中的濃烈熏香嗆了她一下,她如置沉舟,想要掙紮浮起。
“公主醒了!快傳太醫!”
女聲乍起,秦蓁也終于從蓋至她鼻尖的被褥中探出了腦袋。
好幾張臉蛋湊過來,把她從被褥中撈出,為她擦汗穿衣,說公主大病一場終于醒來,可把她們急壞了。
秦蓁腦袋嗡嗡,真如大病初愈之人一般,連被侍女們扶着坐起都覺頭暈目眩,一時思緒難聚,好半天她坐起身子,才看見自己小小的手。
一雙孩童的手,短短小小,她蜷了蜷手,有些綿軟。
這時太醫急匆匆趕來,說了一堆賀吉話,秦蓁被侍女們扶起,又被太醫圍着一通折騰。
她更覺眼花,喉間似有血氣上湧,不知是誰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背,她一咳,鮮血自口中滴落。
“皇姐!怎的突然咳血了!”
秦蓁怔愣,看見孩童模樣的秦胥晏跑來,緊張的扶住她,她這才發現原先身旁的侍女太醫已盡數消失不見。
“這時候咳血……”秦胥晏萬分急切:“皇姐!我叫太醫來!就說是我咳的血!我給你瞞住!”
未待她說些什麼,秦胥晏快步跑出殿外。
下一刻秦蓁落入一個懷抱,溫香軟玉,女人纖細的手擁住她,将她抱起放回榻上:“秋夜寒氣重,公主殿下當心身子。”
秦蓁回頭,看見一張溫潤芙蓉面,是秦胥晏的母妃。
她眉眼帶笑,話語也溫柔,靜靜看過來的眼睛帶了憐惜和哀愁。
“秦蓁!”
少年意氣風發的聲音傳來,秦蓁下意識望過去,看見一身勁裝的秦奕快步走來,興奮道:“我如今覺着,參軍也不錯——我得了軍功!”
“升了爵位,封了……還未封将軍,待我當上将軍再與你說!”
彼時秦奕少年英姿,正是神采飛揚時候,他繪聲繪色說了一通軍中生活,說戰場殺敵,說将士們脊骨如鐵甲铮亮,他們一路自西北往上打,要為夏國争更廣闊的天地。
秦蓁無言望他,秦奕那雙眼亮得不像話,叫她都有些屏息——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樣的一雙眼。
突然她的手被抓住,手心溫熱,是秦奕塞來一塊質地細膩的玉石,中間刻了個十分端正、卻并不算太漂亮的“蓁”字。
秦奕眼中似有火炬,目光燙人,他揚起的笑意并未柔和他的眉眼,反而叫其更顯鋒銳,那是傲立燃燒的明亮烽火。
“給你的。我問過秦池玉,若我當真封了将軍,他說……”秦奕頓一下,眸光跳動,笑意更盛,接着說道:“你且看着,我定然能封将軍。”
“到時,我來……找你。”
秦奕終于熄下灼熱的眼,他面上笑容滿溢,帶了一點點羞澀,慢慢說完這句話。
秦蓁看着這樣的秦奕,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來。
她驚慌回想那時的自己有沒有答他什麼,在小臂一痛、身體被甩開重重摔下時,想起自己那時不明所以,懵懂的應了聲“好”。
刺痛自膝彎處傳來,她的手心也刺痛,眼淚不受控制的掉落,秦蓁定了定神,看見鮮血自薄薄春衫滲出,她露出的一截小臂和瑩白腳踝也在流血。
“走。”
沙啞壓抑的聲音響起,秦蓁擡頭,望見秦奕身披戰甲,似還帶着剛歸的仆仆風塵。
不知是戰場殺氣未散,還是他見了自己瞬起煞氣,秦奕雙目血絲遍布,額上青筋微跳,眼神死死鎖着她,卻說:“……趕緊走。”
再一眨眼,已是站在朝堂大殿。
秦蓁感覺自己在緩步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腳尖快要觸到那片血泊,她停了腳步,聽見自己冷聲說:“死不足惜。”
她這才從秦奕拽甩她的那一幕中回過神來,面前是父皇母後淌血的身體。
“我願随前輩入道,從此一心修煉,扶人間正義,順大道無情。”
秦蓁作揖擡眼,忽覺寒風徹骨,她擡腳,獨自行走在厚重積雪上,走向面前倒在雪地裡的……柳清沂?
那是師姐嗎?
面前人躺倒在雪地,側眼望她,眸中沒有她熟悉的笑意,僅有一片死寂。
秦蓁看見自己拿起雪白的輕劍,擡手就要刺向柳清沂。
師姐!
秦蓁驚喝,卻沒有聲音發出,唯有劍身破開骨肉的輕響,與漫天飛雪一同打在她心尖。
她低頭,看見自己一手執劍、一手聚靈拭劍,擦去劍身上師姐的血。
秦蓁憤怒的無聲吼叫——那不是她的劍!不是她的劍意!
但她無法動作,隻能看着自己的雙手收起雪白的劍,而她一眼都未再看雪地裡的人。
她看着自己日日修煉,修為飛速增長,順暢得如有天助。
可她沒看見師父。
她閉門在日月峰随着肖澗川修煉,沒有見過蘇逐,她身邊也沒有旬鵲。
她出宗門曆練,入江湖行走,很快就到了飛升期,她要飛升了。
這期間她也算懲奸除惡,殺了幾個惡名昭彰之人,也救了一些人,功名盡收,得世人尊崇。
“待除掉魔尊,我便要飛升了。”
秦蓁聽見自己毫無起伏的聲音,像久病之人已麻木疼痛,死氣沉沉。
沒有餘力思索,轉眼一把血紅長刀朝她劈來。
那刀中戾氣深重,又帶了十成十的殺意,秦蓁急速去擋,卻猛然覺察出異樣。
雪白輕劍用力一揮,竟将那長刀截斷,她勢如破竹,一劍刺進面前人的心口。
這人是——林赴川!
秦蓁大驚,随着劍身刺入的動作,她撲到林赴川身前,指節緊握劍柄,将林赴川釘死在地上。
她俯身,看見林赴川緊皺的眉,他面上帶血,容色冷厲。
秦蓁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情出現在林赴川臉上,叫她輕愣,竟覺眼前人有些陌生。
林赴川冷淡的望着她,一言未發,靜靜等待死亡将他淹沒。
而秦蓁維持着插劍入地的姿勢,就這樣與他對視許久。
她從林赴川眼中,望見淡漠到毫無生氣的自己。
他們不相識。
秦蓁想。
她不會這樣看着林赴川,林赴川也不會這樣看着她。
這是兩個從未相識相知的人才會有的眼神。不是什麼搭檔,不是什麼深交。
在一片“魔尊已死”的聲音中,秦蓁抽劍起身。
沒有人敢上前簇擁她,但他們在她身後熱烈地稱贊感謝,呼聲傳了很遠很遠。
她一直走,一直走。
腦中思緒更亂,秦蓁想着林赴川怎的修刀去了,他原是那樣好的劍修。
而且他竟真成了魔尊。
靈力修補着她的傷口,她感覺到空中有祥雲跟着她飄動,似乎在待她欣賞夠了人間風景,它便載她飛升登天。
秦蓁在一處小丘席地而坐,眼前蒼茫,如同她這個人一般。
“你累了。”
秦蓁向身側瞥去一眼,竟是柳清沂,她有了點秦蓁熟悉的樣子,晃悠着在她身旁坐下。
驚喜還未爬上心口,秦蓁聽見自己問候了師姐一句:“你竟然沒死。”
柳清沂嫌棄的看她一眼:“福大命大。能别擺個死人臉嗎?”
秦蓁沒理她,依舊面無表情的看着前方,柳清沂嗤笑一聲:“無情道的好苗子。可你又沒修無情道,這般樣子不累嗎?”
秦蓁未應,柳清沂又嗤一聲:“小可憐。”
“看你同我從前有些像,我才來提點你一句——”
秦蓁聞言看向她,柳清沂稍有些驚訝:“竟舍得多看我一眼。但我可沒什麼好話要說,我是來告訴你:你的劍——修得爛死了。”
随後她大抵覺得沒意思,起身走了。
秦蓁無言坐在這兒很久很久,最後一劍劈散了祥雲,又聚靈将雪白輕劍折斷,随手往草叢一丢,走了。
她也覺得,她的劍修得爛死了。
秦蓁心口堵塞,卻還是無法控制身體,隻能看着自己又行走起來,看春花飛雪,看江河湖海。
直到又一把長刀劈至身前,她順着黑色長刀往前看,看見祁詭。
呼吸微滞,祁詭一身桀骜傲氣:“聽聞你劍術無雙,我來讨教一番。拔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