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劍了,不修劍了。”
她冷淡開口,表明自己并無切磋的興緻。
沒想到祁詭眉峰一挑,語氣很有些放肆的說道:“那你與我修刀如何?”
秦蓁訝然,莫名一沖動,點了頭。
祁詭竟也驚詫,但話已放出,人家還應了,他沉默幾息,歎道:“你名聲這般響,我也不好占你個師徒輩分。你當真不修劍了?你若還修劍,你教我劍法,我教你刀法,就當結交個江湖朋友了。”
秦蓁看着一身意氣的祁詭,問他:“你初出江湖?”
祁詭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調笑道:“不算。但已打遍天下,就差你了,好徒弟。”
秦蓁便一闆一眼給他沏了杯茶,反倒祁詭實在沒好意思受這個禮,待她沏完茶,直接自己伸手過來拿去喝了。
秦蓁于是跟着祁詭學起刀法來,那刀法有些熟悉,但她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二人相伴同行,秦蓁也拾起了劍,不過卻沒再買什麼好劍,僅拿着把木劍,偶爾也與祁詭探讨劍招,再後來也正兒八經教過他劍法。
行至凡人界,她的腳剛跨過界碑,身旁的祁詭消失了。
秦蓁怔怔。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有些摸清了許乾布的幻象陣的運轉規則——幻象不斷切換,在她原有記憶上增添許多能惹她在意之事,不管是因舍不下還是因愛因恨,隻要她有些許動搖,便會延長在某個片段停留的時間。
若她耽溺其中,這一小片記憶的時間,可至永恒。
她便會被永困其中。
自己方才并沒有想就這樣與祁詭分别,可他突然消失了。
木劍刺入精雕細琢的龍椅,秦蓁回神,看見秦池玉已顯老态的臉龐。
他眼神平靜:“你可殺朕,但朕無錯,亦無悔。”
“唯歎朕之大業百年難建。”
秦蓁看見自己沉默許久,最終收了木劍,離開了皇宮,朝正在大亂的百幽境走去。
但她不甚明晰,自己為何想殺秦池玉?
她在滾滾天雷散去的下一刻才慢悠悠踏進百幽,找到那狼狽伏在地上的鬼王。
劍尖指向對方時,她也在思索,她的劍是否要再進一寸。
最終她收了劍,還好心的将這鬼王護回地府界,待他傷好後才告别,打算回地上去找祁詭——因為在鬼王這兒,她嗅到一點天道法則,覺出一絲怪異。
天道似乎并非他們所修的大道,那并不是修道之人的歸處。
鬼王攔住了她。
但他沒有拿得出手的理由阻止她回到地上,她不是鬼修,她就是該回到地上的。
于是他說:“我出身低微,無名無姓,你自廣闊天地來,我也知我無法留住你。”
“給我取個名字吧。”
地府界鬼氣森森,鬼市中的魂魄卻怡然自得,秦蓁歎鬼王圈地織夢,說:“歲遊。”
澄黃燈火裡,鬼王擡眸,蒼面墨瞳也被火光點明照暖。
“千年萬歲,翺翺逍遊。”
秦蓁說:“若是從前,我會覺得你與秦池玉、你們這類人不過蜉蝣載夢,終不過萬般皆空。”
“但我現今明悟了一些事,也想做個撼樹蚍蜉。”
鬼王低笑,極盡溫意:“我很喜歡、很喜歡……這個名字。”
“歲遊。”
鋪天殺氣驟然襲來,秦蓁迅速聚靈,擋下一擊雷霆。
凜冽寒風急急呼嘯,無數飛絮翩跹,天雷裹挾着殺氣轟來,秦蓁隻覺自己置身無盡長夜,已快要被這暴烈的力量擊碎。
從前的一切記憶都跌入她觸不到的淵底,過往一刹空白,又在一息後湧進識海,龐雜的記憶轟然抽出又生硬擠入,叫她識海如針紮般細密刺痛,她的意識開始混沌起來,恍覺自己已至瀕死。
秦蓁掙紮着想穩住心神,不斷默念她在宗門大比的擂台上,眼前所有皆為幻象,她沒有被天雷劈碎,她在宗門大比擂台上……
可周身殺氣如凝實質,緊緊擠壓着她,她已近窒息,又一擊天雷劈下,秦蓁感覺自己連魂息都開始震顫。
“我後悔了。”
渾身驟然一松,秦蓁猛地下墜沉浮,心尖惶恐不安,直到聽見祁詭的聲音:“後悔與你做師徒。”
她像溺水之人被打撈起來,渾渾噩噩睜眼,看見祁詭眉宇深沉,眼尾卻有潋滟飛盈而出。
他稍稍退開,二人距離仍是極近,秦蓁呼吸錯亂,同時聽見自己紛雜無序的激烈心跳,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一片段的死裡逃生。
秦蓁聽見祁詭急促又克制的呼吸聲,他身軀發燙,胸腔也被心跳帶着起伏,往常鋒銳的眼覆上溫和的波瀾,顯出惑人的意亂情迷。
呼吸再次交纏,他嗓音低啞:“秦蓁……”
秦蓁捂住快要被沖破的心口,倏地閉眼,周身寂靜片刻,有人語調散漫的發問:“問你呢。”
秦蓁睜眼,看見一張陌生的面孔,這人有着芝蘭玉樹的風貌,話語腔調卻不多讨喜:“你若輪回百世,想做什麼?我倒還是想做人,不然我那些蔔算的卦盤符紙可沒人同我這般寶貝它們了。”
秦蓁聽見自己沉冷的聲音:“蚍蜉。”
“蚍蜉?”
那人撫掌哈哈大笑,敲扇歎道:“你這人真有意思——這句可不是在誇你。”
“你既要撼天,為何做蚍蜉?莫不是真要給我上演出蚍蜉撼樹罷?”
秦蓁答他:“不必撼。”
扇骨輕扣案台,那人沉默。
肩上突然被人一拍,秦蓁回頭,古香屋舍消失不見,她看見一張憔悴面孔,與方才那人有七八分相似。
“果然是你,那下一個是不是就該出現祁詭了。”那人說。
“趕緊都滾。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本就是能開解塵緣之人,這等把戲還想唬弄我?”
随着他的一聲冷喝,四周景色又變,原本郁郁蔥蔥的林葉紛紛枯萎凋零,此地茫茫,秦蓁看見面前人的眼裡也茫茫。
這人更憔悴了,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枯葉一同失去生機,秦蓁隻覺生命在他眼中匆匆飛掠,停不過一息。
他顫抖開口,意識似已混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他繞過秦蓁向前走,秦蓁也跟着他走,幾步後祁詭出現在二人面前。
“祁詭?”那人問。
“不,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是假的?”
祁詭輕輕說:“嗯,我是假的。”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祁詭,我堅持不住了……”
“嗯,我知道。”
“你還沒有放棄嗎?”
“嗯。”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虛妄……虛妄……”
那人雙目空洞,又繞過祁詭往前走去。
秦蓁沒能跟過去,因為祁詭一刀劈斬至她身前,秦蓁本能召劍抵擋,刀劍相撞時,她才發現召出的竟然是她自己的不悔劍。
透過劍鋒與刀鋒,她看見祁詭的眼睛,那雙眼疲憊萬分,沒了鋒芒。
他卸了力撤了刀,說:“記住我。”
“秦蓁,你要記住我。”
腦中一嗡,心口刺痛驟起,秦蓁拼命去追去抓——還有未盡之事,她不能——
眼前刹然一白,秦蓁識海受心境影響不斷震晃,她極力穩住思緒,心口沉悶的哀痛卻根本壓不下,她聽見自己在無聲的哭嚎,撕心悲切,牙關死咬。
耳邊嘈雜聲漸漸清晰,她勉力松開緊咬的齒間,隻有滾燙的血從中洩出,沒有聲音。
“诶!出來了出來!秦蓁出來了!”
“竟然出來了!過了這般久,還以為……”
“幻象陣破,許乾要落敗了!”
秦蓁意識回籠,握緊不悔劍柄,朝前看去。
許乾受到破陣反噬,半跪在地大口嘔血。她隻要随意出一劍破開他護體結界,比試勝負便能立刻判下。
秦蓁擦過唇邊鮮血,提劍上前。
她一邊走,一邊感受仍然在她心底殘留的怆恍。
突然她飛起一劍,揚起暴烈劍氣直刺許乾心口。
長劍穿過血肉,秦蓁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她雙目寒光凜冽,睥睨下視:“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