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長洲,宣角巷杭宅。
雕花窗格内,溫澄一手執筆,一手撥動算盤,不時與身側管事問詢幾聲。
“少夫人,晚膳已備好。”侍女自屏風後行來,見到桌案上那盞芋頭糖水一動未動,不由蹙眉勸道:“您從早到晚隻用了一碗清粥,身子如何抵得住啊。”
溫澄輕輕搖頭,擡眼時才發現四處已經掌燈,燭火通明,她竟不知不覺坐了一下午。
侍女上前為溫澄揉按肩頸,還欲再勸,卻聽溫澄說:“夫君被捕入獄,音訊全無,公爹、婆母仍在外奔波轉圜,我怎還有心情吃喝?”
“公子一向愛重少夫人,若知道您魂夢難安,食不下咽,怕是要心疼壞了。”侍女複又端起糖水,懇切道:“還請少夫人先墊墊肚子吧。”
溫澄眉心未展,但聽了此話,終是接過來喝了。
中饋始終掌握在杭母手裡,直到這些日子杭家夫婦為兒子奔波,溫澄才接過手。連日來,為了探詢杭湛的消息,打點用的财帛如流水般淌出庫房,可是連杭湛為何入獄、被關在哪裡都沒能探明。饒是再不通世事,溫澄也意識到此事棘手。
“好啊——”門外忽傳來一聲刺耳的冷笑,“當初迎你進宅,打量你是個老實乖巧的,孰料湛兒陷入牢獄之災,你竟還能坐如石山,倒是在此享福來了!”
辨明來人是誰,溫澄不由一愣。
對于這位威嚴的婆母,溫澄向來敬重。雖仍然得不到對方的喜歡,但她堅持日夜問安,細心侍奉,幾年來,婆母總算有點松動,偶有疏離,卻從不會這樣言辭激烈。
“父親,母親。”溫澄起身,略帶拘謹地掖了掖發絲,低眉斂眸,規矩行禮。
“小澄先起來。”杭父笑着打哈哈,“今日總算有一則好消息。”
溫澄猛地擡頭,一疊聲問:“是夫君的消息嗎?夫君還好嗎?父親母親可曾見到夫君?”
“哎唷你這一個個問題砸過來,叫為父如何回答?”杭父拽着仍在氣頭上的妻子一同坐下,誰知杭母瞪了溫澄一眼,拂袖而去。
杭父輕歎一聲,轉而叫兒媳坐下說話。
“湛兒的事,為父弄清楚了。哎你先别急,聽為父慢慢道來。”
杭家本不是長洲人,早年間杭父宦海沉浮,後解官,迎奉老母至江南休養,定居長洲也才幾年光陰。至于原先的同窗好友,杭湛一直與其書信往來。
前段時日,杭湛得知從前的先生蔣學究因言獲罪,卷入附逆案,便特意修書為其辯白。
此案涉及京中權貴,謀反又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為徹查清楚,東廠番子四處拿人,就連杭湛這等無甚幹系的人也被夤夜押上囚車,往京裡去了。
“東廠?”溫澄心中一震。
四年前新帝登基,同年設立的東緝事廠由親信宦官晏方亭擔任首領。傳聞中,這位東廠督主行事狠辣,聲名狼藉,落入東廠手裡的人,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豪族大家,不被扒一層皮是決計出不來的。
杭父輕咳一聲,試探地開口:“為父記得你娘家與晏家比鄰而居?”
溫澄怔怔地點了頭。
“那你同晏都督,熟稔與否?”
“這……”溫澄的目光有一絲波動。
何止熟稔,可以說自她記事起便知道隔壁晏家有位小哥哥,帶着她玩,帶她闖禍,又幫她扛事。她時常追在他身後喊着想要快快長大,嫁他為妻。
方亭哥哥也不客氣,早早跟她約法三章,成親後不許擾他清夢,不許逼他吃甜豆花等等。
這一樁口頭親約晏、溫兩家心裡有數,誰知七年前晏家陡遭禍事,晏家夫婦雙雙殒命,晏方亭則因罪入宮為宦,此後兩人再未見過,婚事更是無從談起。
如今公爹都把話講到這個地步,溫澄也明白過來。
“我與晏都督關系還算親厚,隻是多年未見,不知晏都督是否還記得我。”
“好,好,這便足夠了。”杭父心中大定。
他深知兒媳的性子,若隻是兩家住在一條街上,見面互相打個招呼的關系,那可不算親厚。既然兒媳肯這麼講,那麼求晏都督辦個事,應非難事。
“你且稍坐,我去将此事報你與母親。明日一早我們整裝北上,求見晏都督。”
杭父話音一頓,見兒媳為兒子擔心,實也消瘦不少,遂朝她多說幾句:“湛兒一心科考,對千裡之外的謀逆定然不知曉。他這人最是重感情,得知舊日師長平白獲罪,心中不忿,這才會提筆胡言。因此我們朝晏都督進言一番,應該能把湛兒從案子裡摘出來。小澄,既然你與晏都督相熟,屆時可要靠你了。”
說罷,也未及察看兒媳的反應,杭父匆匆提步去正房。
“怎麼,問好了?”杭母已經梳洗妥當,散着頭發,但面上仍然隐含不悅。
“問好了,小澄果真與晏都督相熟,湛兒有救了!”杭父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原先待他們客客氣氣的知府、商會會長等人說變就變,嘴臉令人作嘔。杭父自有讀書人的清傲,又仗着妻子出身富商大戶,家底殷實,迎來送往從來沒碰過這麼多次壁,如今得知關系門路可以鋪到大名鼎鼎的東廠去,總覺得彎了半個月的腰總算能挺直了。
杭母自小跟着父親行商,耳濡目染,這會兒見丈夫面露喜色,不禁潑他冷水,“凡事要做兩手準備。萬一那溫氏女所言為虛,别沒把湛兒撈出來,反而得罪了晏方亭!閹人最是陰狠,得罪他可不是好玩的!”
“我自是省得。”杭父道:“你我在京城不是還有舊識麼,屆時總有辦法斡旋。何況小澄你還不知道?最是老實本分,哪裡會信口胡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