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又踏在晏宅地面,溫澄沒有了最初的忐忑不安,反倒身心輕盈,松快許多。哪怕雨雪濡濕了她的鞋面,也不覺得惱。
“真是新奇,春天竟下起了雪。”
溫澄立在槅扇門内,透過門上的方勝紋去看雪花飄揚,别有一番緻趣。
晏方亭負手在她身側,語氣淡淡:“落雪并非冬日專屬。”
“我知道呀。”她聲音裡含有雀躍,畢竟長在江南甚少見雪,遑論春雪,“張學究講過的,春雪兆豐年,能夠滋潤土壤,夏日也不會幹旱了。對了,方亭哥哥,我聽聞雅士常常采集雪水來煮茶,是真的嗎?長安的貴人們真會用雪水?”
“融雪煎香茗,他們認為雨水、雪水是天上來水,确實會用這些水煮茶。不過通常用秋季的雨水,幹淨些。”
幹淨些?溫澄忽然會心一笑,方亭哥哥愛潔,想必還是用井水、山泉水比較多。
晏方亭垂眸看她,“你似乎很高興。”
“嗯,夫君吃了苦頭,但萬幸人沒事,真是多謝方亭哥哥了。”說着,溫澄鄭重其事地朝晏方亭見禮,“小時候我就總是麻煩你,現在想想心裡很過意不去,方亭哥哥的大恩我無以為報。”
這一路溫澄都抱着一隻扁扁的木匣,她沒有主動說,晏方亭也就沒問。
如今聽她這樣講,他下巴微擡,“不是備了禮麼。”
“這……其實算不得禮物。”溫澄仰頭望着晏方亭,不知此刻提及會不會觸動他的傷心事,“八年前晏家被官府查封,一開始還有衙役每日看守,後來他們逐漸憊懶,再之後直接撤了值守,我時常溜進去清掃庭院,擦拭浮灰。”
“晏伯父那樣好的人,怎會貪污赈災銀?定是官府誤判了。我就想,早晚有一天方亭哥哥會回到老宅,倘若看到家中一片雜亂落敗,定會傷心,于是我每個月都會過去,從裡到外打掃一遍。”
“但是第二年晏家莫名起了大火,那天刮的風特别大,火勢滔天,我家圍牆都被烤得發燙。”
溫澄望着木匣上的花紋,有點難過,“我見火勢太大,不可挽回,就從後門進你家裡,總想救出些什麼,以留紀念,但阿爹死死拉着我,甚至把我綁在樹上,不讓我去。”
“最後,隻在我家牆邊撿到一朵飄落的玉蘭花。”
溫澄終于打開匣子,裡面是通體泛黃,偶有發紫的玉蘭花瓣。
“姨姨最喜歡那株玉蘭樹,我們同它一起長大,樹幹上還紮有彩繩,姨姨每年都要給我們量身高。”想到溫柔的晏家夫人,溫澄情難自已,眼泛淚光,聲音也跟着哽咽:“方亭哥哥長我四歲,身量永遠比我高,我的彩繩總在你的彩繩下面,可是,它們都燒光了。”
“幸而還有一朵花留存,我把它制成幹花。不過玉蘭太容易泛黃,潔白的花瓣壓進去,幾天後打開看竟然都黃了。”
溫澄抹了下淚濕的眼角,把幹花呈給晏方亭。
“但我覺得這種顔色也挺漂亮的,是很溫柔的淡黃。”
晏方亭凝視着幹花瓣,透過它的紋理,似乎在這一瞬間回到少時的庭院,母親坐在花樹下編彩繩。
旁的人家也有用彩繩記身量的,但溫澄愛美,特地把自己的彩繩編上一個個花結。母親記在心裡,次年再量身長時拿出來的便是已經編好的彩繩,并且還是新花樣,旁人家沒有的,可把小春芽樂壞了,抱着母親嘴甜的不得了,反倒把他這個親兒子襯得像撿來的。
“多謝。”晏方亭眉眼柔和了不少,“難為你還記得我母親。”
“當然不會忘,姨姨對我那麼好呢。”溫澄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那一年晏伯父病逝在獄中,不久後姨姨也去世了,有人說是畏罪自裁,也有人說是殉情。但我覺得以姨姨的心性,斷不會如此。”
鮮有人知,晏家夫人正是當時暢銷話本的作者。她筆下的人物一個賽一個的堅韌不屈,面對刀槍劍戟都毫無懼色,換作她自己,怎可能在夫君含冤而亡的情況下自戕?
但那會兒晏方亭已經被押送入京,沒人深究此事,溫澄便一直悶在心裡。
晏方亭握着木匣的手指微微收緊。
當初正是聽聞雙親接連而亡的消息,他痛下決心,誓要為家人鳴冤、複仇,也正是那時,他為廢太子所救,投入其麾下,逐漸成為廢太子的左膀右臂,助廢太子起複,重回東宮,直至登上帝位。
“有心了。”
晏方亭平靜又溫和。
如今的他,可以護住想護的人。
“方亭哥哥,我該走了。”溫澄将淚痕揩淨,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次入京匆匆忙忙,沒能和方亭哥哥好好叙舊,以後有機會再聚。”
這話說得心虛,一個是長洲的婦人,一個是京城的高官,哪來機會碰面?
溫澄因此不敢直視晏方亭,講完這番話便行了個禮,邁過槅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