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不到其他精靈的想法,那我也可以教你一個方法,那就是永遠不要聽他們說了什麼,而要看他們究竟做了什麼。
語言是那些演講者自鳴得意的武器,也是颠倒是非黑白的工具,隻有行為才能反應他們的内心。
英明如霍塔加·奧科霍利,讓普羅菲塔運轉的方式同樣令人發指,雖然我早就懷疑那些廣泛傳布的頌揚不過是他精心打造的表象,但真正參觀了地底中心後,我才發現,他内裡其實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所以我喜歡看書,因為我看不到書裡的角色的想法。我更喜歡看曆史,無論是精靈還是人類,他們都曾經鮮明地活過,我喜歡從一些細枝末節的描述裡探索他們真實的想法,那感覺比他們的全部想法直接暴露在我面前要好太多,也比和現實世界的精靈們交談要好太多。
“直到我遇見了你,賈。”
麥傑看着賈思年,棕色的眼睛閃爍。
“你第一天來,我就一直跟在你們身後,我的任務就是打探你的想法。”
“可你的大腦好像深不見底的山谷,當我試圖窺視你的想法時,卻隻能看到自己也在被深淵凝視。”
“你就像那些書裡的角色,當我試圖理解你時,隻會反過來更加深刻地反省自己。”
“而林奈先生,他就像個孩子,我知道這有他失憶的緣故,但是他對精靈的抱歉是真實的;他對精靈查克的關心是真實的;想要幫助詩社的學生們也是真實的。”
“精靈們總是自視甚高,他們覺得自己高尚、智慧,站在世界的頂端,他們甯願把自己封閉起來,假裝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站在自己的偏見裡顧影自憐,可我隻看見了他們的冷漠和傲慢。”
“而你,我看見你爬下祈願山的洞穴去救裡奧,她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你卻幾次三番救下了她;你願意為了那些素不相識的學生忍受五十年的孤獨;還有你來到這裡的原因,賈,我在從祈願山回來的車上都看見了。”
“居然是你。”
賈思年沒想到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會如此的平靜,她不是沒懷疑過他,但真正得到肯定的答案時,隻是覺得心情複雜。
她不希望是他,但又覺得還好是他。
“沒錯,是我,我很慶幸我能看到這些。”
麥傑看着賈思年的眼睛。
“賈,你善良又勇敢,你和虛僞的精靈不一樣。”
你才是真正高尚的人。
賈思年笑了,别過頭去,微涼的空氣迅速灌滿了她的肺,又緩緩地散了出去,一直保持高強度的專注早已讓她疲憊不堪,那些被刻意構建的思想高牆瞬間消失,記憶仿佛成卷的膠片,肆意飄散在她身邊,賈思年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坐在麥傑身邊。
“别太擡舉我了,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這不過是我的生意而已。”
她轉過頭來看着麥傑,她以前從沒注意過這個一直戰戰兢兢的精靈其實有張英俊硬朗的面孔。
“現在你可以看見我的全部了。”
“不,我不會去看的。”
麥傑轉過頭去,直視着眼前深藍色的天空。
“就讓我一直活在幻想裡吧。”
賈思年歪過頭,露出狡猾的微笑。
“也别太愛我了。”
麥傑沒有看她,他又打開一罐啤酒。
“有些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
他把易拉罐湊近嘴邊喝了一口。
“我聽說你們要走了,再留一段時間吧,三天後就是豐收節。”
“你讓我留下過節?”賈思年挑了挑眉毛。
“豐收節的夜裡,地底中心會撤掉大部分的守衛,你可以趁那時候潛進去看看。”
“地底中心?”
“對,就在藍區的地下,那裡也許有你想要的東西,帶上裡奧,她對你有用。”
“裡奧可還是個孩子。”賈思年盯着他。
“她可不止是個孩子,别深究了,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也像我讨厭的樣子。”
麥傑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埋在了陰影裡。
“如果你執意的話,那好吧。”
賈思年站起身來,看着麥傑的頭頂,忽然說道:“精靈也用移動電話對吧?”
麥傑擡起頭來看着她,有點發愣。
“用的,怎麼突然問這個?”
“能放點音樂嗎?随便什麼節奏歡快一點的。”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不明白……”麥傑說着掏出了一隻像筆一樣的東西,在它發出的藍色投影裡播放了一首舞曲。
“紅色的月亮挂在天上 手裡是溫熱的酒和湯”
“女孩的裙擺上揚銀色的首飾叮當作響”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賈思年的身體随着節拍輕輕地晃動,她沒聽過這首歌,但是她喜歡它,她回頭看着坐在地上的麥傑。
“你想跳舞嗎?”
“……什麼?”
賈向他伸出手去,“來吧,我們去下面。”
她想哄他開心,麥傑猶豫了,有些迷茫地握住了她的手,随後被一把拉了起來
“來吧。”說着賈思年從電梯井直接跳到了天台上。
“有人在忏悔 有人在尖叫”
“有人在枯萎有人在咆哮”
麥傑從梯子爬了下去,天已經完全黑了,在城市的燈光裡,他看見賈思年站在不遠處,她在微笑,她向他伸出手去。
“如果你想哭别吝啬你的淚水”
“如果你想跳舞我在等你跟随”
“請拉着我的手”
麥傑的眉眼間流過一絲悲傷,這是他從來不曾向别人展露過的情緒,他拉住了賈思年的手。
麥傑從來沒在聚會上見過賈思年這樣恣意跳舞的人,他覺得那些熟爛于心的刻闆動作在此刻完全不合時宜,他就跟着她的步子挪動自己的手腳。
賈思年的手臂在空中劃過,麥傑在她的指尖看到了記憶像飄帶飛揚,指尖滑落,那隻手發出珍珠般的光澤,那個名叫安娜的女孩穿着紅裙子在台上跳舞,身上的飾品發出清脆的響聲。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我就在這裡你可以短暫地忘記悲傷”
賈思年的雙手舉起又放下,她軀體随着音樂扭動,然後轉了個圈,像銀河一樣閃亮的回憶跟在她的身後,好像深夜的盤山公路上,飛馳的車輛留下尾燈的殘影。
麥傑在她轉身的瞬間,看見她坐在書房的窗前看書,清涼的海風吹起她的頭發,她轉頭望向窗外,天上有海鷗飛過。
賈思年轉了回來,畫面又切到了修理鋪的地下室,在各種古怪機器的中間,她戴着護目鏡,手裡的焊槍激起火花四濺,落在科斯特傑的星空上。
“請拉着我的手”
“那些話請不要再說”
“請拉住我的手”
賈思年拉住麥傑的手。
麥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他看見她趴在高大的楊樹下親吻泥土,然後他在泥土中看見了另一雙眼睛,它們在流淚,那個叫安娜的女孩跪在了地闆上。
麥傑被賈思年拉着一起旋轉,酒精讓他有些眩暈,在那些旋轉的光影中,麥傑恍惚看到了賈思年的小狗在圍着他們轉圈,然後年幼的她抱起小狗去追逐老賈的背影,那些影像在旋轉中極速地離他遠去,最後變成治安隊的白色制服一閃而過。
世界隻剩一片漆黑,他看見她在無盡的黑暗中承受的恐懼和孤獨,和周圍的夜色融為一體。
但是賈思年在旋轉,她就在麥傑的眼前,她笑得很開心。
“你會為我哭泣但你還會來到這裡”
“我們于此相聚而我從沒離去”
“我是你心中的火”
賈思年揚起頭,她松開麥傑的手,随着音樂跳躍,記憶穿過她微微卷曲的短發,麥傑看見她在一個小院子裡蹦跳着揚起頭,眼前是一個留着海藻般長發的女人在跳舞,那是她的媽媽,女人姣好的身體和從容的舞步逐漸和賈思年的身影融合,涼風帶來賈思年頭發上洗發水留下的香味。
麥傑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騎車帶他經過青郁的農田,母親的長發随風飄散,他坐在後座上,也能聞到母親頭發裡好聞的香味。
麥傑笑了。
“我是你心中的火”
賈思年停下了腳步,空氣中的記憶瞬間收束,她的身上又重新築起了銅牆鐵壁,黑色的眼睛又變得深不見底。
“我喜歡這首歌,謝謝你。”賈思年的喘息輕微急促。
“應該是我謝謝你……我很開心。”
“這樣就對了!打起精神來!”賈思年沖着麥傑露出燦爛的笑。
“不過林奈差不多該醒了,我得回去了。”
“對了,之前從聖科托姆借來的書還需要你幫忙還回去。”
她指着梯子旁邊的兩本書,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等一下,你說你姓涅米甯?”
麥傑轉過頭看着她,“怎麼了?”
“那書上的筆記是你寫的吧?”
“果然被你發現了,說實話,你借這本書時我還以為你已經察覺了什麼。”
“都是巧合罷了。”
賈思年向他擺了擺手,“那就明天再見!”
明天再見。
麥傑又一次爬上通風井,撿起地上沒喝完的易拉罐,他對着星空舉杯,又把放到嘴邊的啤酒放下了,他看着地上賈思年喝空的易拉罐發呆。
腦袋裡不斷回響的那首《紅色的月亮》,還在天台上跟着那個女孩一起跳舞。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
麥傑的夢醒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該回去了。
是時候回到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