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雲都,天門二十天街,第十九街的街東直巷有座安濟堂醫館。安濟堂的坐館大夫名叫姬妙手,人稱姬老兒,據說是整個天門乃至整座雲都醫術最高的大夫。
素傳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疑難雜症,無所不治,老少病殘,皆能起死回生。
安濟堂的隔壁就是白柳齋,因門前的大柳樹稱名。白柳齋的主人是兩個年輕的女人,但左鄰右裡通常能見到的就是那個眼神銳利,小麥膚色的女郎。
誰都知道,白柳齋的白姑娘經年與十九街的好些男人一起跑船,甚至隐隐已經成為十九街獵金者們的頭目。
至于那位柳姑娘,據說常年卧病在床,除經常來照顧她的胖嬸,近乎不與旁人來往。
白柳齋的兩個主人不善交際,故而在十九街名聲雖大,但人緣普通,她們這戶人家從來都是門庭冷落,少人問津的。
但今日的情形卻大不相同。天門的這條十九直街到處都是紫衣玄甲的衛士,雲都衛府的衛隊已經快要将這天街兩側全部站滿。
這樣大的陣仗,就是摩呼羅迦的那位“天魔妃”駕臨也未有過,而今日卻出現在小小的白柳齋?
各坊鄰裡探頭探腦,都想要一探究竟,在視線碰到衛府衛兵冷峻凜然的眼神時又不由偃旗息鼓,縮将回來。
但人的勇氣會消失,好奇心卻不會。有人透過層層衛隊的身影,瞥見白柳齋院内的情形,驚訝的發現,這座白柳齋的主人——白姑娘居然就跪在院中,而号稱醫術通神的姬神醫卻隻能焉頭巴腦的站在她的身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白姑娘得罪什麼不該得罪的大人物,這位大人物如今終于找上門來啦?
白如練就跪在屋外,姬妙手奉陪的站在她的身側,她們的面前是個身材魁梧,相貌英挺的六旬老人。須發雖已花白,眼神卻蘊神光,儀表堂堂,威嚴赫赫,正是天門門主“蓋世英豪”尹逐龍!
論起來,雲都東南向的二十天街都歸天門管轄,天門的門主就相當于她們的首腦,甚至是領主。白如練和姬妙手雖然居住在天街,但未加入衛府,以她們的身份,平日是見不到門主的。
但此時尹逐龍就站在她們面前,就連姬老兒在他面前也隻能垂着腦袋戰戰兢兢的站着,白如練更是隻有跪着的份。
不過,白如練之所以跪在這,并不是因為面前的老者是她們十九街的領主,真正能讓她心甘情願跪在這的,是老者背後的那間房屋,确切地說,是那間房屋裡的人……
尹逐龍站在她們面前,盡管他的旁邊就是舒服的交椅,他卻沒坐着。他的面目威凜,語氣是既無奈又帶着愠怒。
他看着白如練,道:“你這小姑娘年紀雖然輕,膽量卻如此之大!竟敢當街邀駕,你知道你擋的是誰嗎?”
白如練跪着,抿緊唇,沒說話。
尹逐龍繼續教誨道:“若非是主上她寬宏海量,在你闖出來的時候就會被當成刺客,被四部四門大卸八塊,死無全屍!”
白如練眼睛微微泛紅,重重叩首道:“我知道,冒犯聖君是大不敬之罪。但,但銀兒她已命在旦夕,我,我也别無他法啊……”
姬妙手在旁邊也跟着向尹逐龍求情道:“門主,小老兒我是看着她們長大的。白小丫頭是個好姑娘,這次也是情非得已。原想找顧部主幫忙,不知這次出巡的是聖主她老人家!不知者不罪,求您寬宏大量,就饒她這回吧!”
尹逐龍看着他,忽然就笑道:“瞧您這話說的,也不是我讓她跪在這的,主上就更沒說過要懲罰她。但是說實話,要不是念在她另有苦衷,就憑沖撞聖主這條就夠關她個一年半載的!”
“是是是,”姬妙手連忙稱道,“小白姑娘,你還不快起來?”
“多謝門主寬宏,但我不能起來。”白如練道。
小龍王這時站出來道:“這位姐姐你就起來吧?我師父是菩薩心腸,她定不會因你的冒犯就見死不救,也不會因為你對她不夠恭敬就心存芥蒂。”
白如練道:“我知道聖主寬宏,但我卻不能因她的寬容而得寸進尺。”
“就讓我在這跪着吧,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她執意如此,衆人也沒有辦法,隻能任由她跪在屋外。院中短暫的無言沉寂,院外卻開始悄然吵鬧起來。
門外圍觀的人群中有三五個男人正在向院内張望,還不時竊竊私語。
“喂,三哥,這些都是衛府的人吧?衛府他,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别是來找白老大麻煩的吧?”
“廢話!這院裡除了白老大就是柳姑娘,不找白老大還能找誰啊?”
“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老大被人欺負,咱們都是一塊跑船的弟兄,事到臨頭,怎麼能當縮頭烏龜呢?”
“沒錯!咱們十九街的兄弟義氣為先,不能臨陣退縮!走,我們找他們問問去。”
五個青年振作勇氣,走到白柳齋的門前,為首的男人道:“喂!你們是衛府的衛兵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接着,他向裡面喊道:“喂——白老大,你在裡面嗎?”
衛府衛兵立時将目光投注過來,他們眼神冷冽,身姿威凜,“什麼人,竟敢在衛府面前大喊大叫?衛府執行公務,不相幹的人都讓開!”
說着,衛兵架起長槍,更有的拔出佩刀,殺氣凜凜。
五個青年立時有退縮者,嗫嚅着勸道:“三哥,我看咱們還是别管這件事的好,這些可都是衛府的人,咱們惹不起的……”
被叫三哥的男人怒道:“我呸!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小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怕得誰來?”
“是是是,三哥大氣,弟兄們佩服!”
趙齊挺身強項,迎着長槍就要走過去,他心裡雖然哆嗦,到底已經放出豪言,此時也隻能故作強硬。他撲到衛兵的長槍上,抱住槍杆,撒潑大叫,“喂!你們快放我過去!我老大就在裡面,大家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放我過去!”
“渾小子!你不要命啦!撒手,快滾!”
院外的吵鬧動靜,尹逐龍在裡邊聽得一清二楚,此時蹙起眉,面露不悅,“把他們放進去。”
衛兵拱手領命,立刻跑去叫道:“門主有令,把他們放進來!”
衛兵剛擡起長槍,五個青年就沖進來,就屬趙齊那小子跑得最快,見白如練跪在地上,想也沒想,當時就道:“白老大,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你怎麼跪在這啊?”
白如練沒看他,也沒說話。
趙齊見她的面前站着個老人,就以為定是這老兒在懲罰她,心裡雖然畏懼,到底還是憋着口氣,戰戰兢兢道:“喂,老先生,你,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為難我們白老大?”
“就是!是不是你讓她跪在這的?”
白如練沉聲道:“趙三,齊五,不得放肆!”
被她訓誡,五個年輕人這才縮起腦袋,不敢言語。姬妙手在旁道:“你們這些臭小子,真是愈發的沒規矩!你們知道這位是誰嗎?”
尹逐龍擡擡手,撫須笑道:“呵呵,年輕人啊,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老夫姓尹,忝掌天門二十天街,怎麼,不認得老夫嗎?”
衆人面色煞白,驚道:“是,是尹門主!”說着立時嘩啦啦跪倒在地,“小、小的們叩見門主,向門主請安。”
“是,是我們有眼不識真佛,還請門主海量!”
尹逐龍是天門門主,他們所在的十九街就歸天門門主管轄,說尹逐龍是他們的直屬領主也不為過。
尹逐龍卻立刻擡起食指,道:“噓——快噤聲。你們在這裡吵吵嚷嚷,吵到老夫還不打緊,若是驚擾到裡面那位,就是我也擔待不起啊。”
“裡面的?是誰啊?”衆人立時便面面相觑,悄聲議論。
“您說的,該不是柳姑娘吧?”
這時白如練才道:“别亂說話,裡面的人……是聖主……”
一聽到“聖主”二字,趙齊等人隻覺頭皮發麻,駭出一身冷汗。也立時戰戰兢兢的,跪在白如練身邊。
若說天門門主是他們的領袖,那滄海聖君更是領袖中的領袖。是執掌滄海七百二十島,是統領十萬生民的海上帝君,是他們所有人的聖主。
白如練想到先前發生的事,至今還感到心有餘悸。柳銀絮的身體不會因為聖君出世就不治而愈。看着身體越來越衰弱的愛人,她不得已隻能當街攔駕。
本來她以為來的是摩呼羅迦的顧部主,她曾和顧商陸有過一面之緣,還蒙她恩典,親自給柳銀絮看過病。雖然不能說身體立時大好吧,但那段時間的柳銀絮,身體确實要更精神些。
現在既然姬妙手束手無策,她也隻能病急亂投醫,鬥膽請顧部主來給柳銀絮續命。
至少,能拖延到滄海重返中原之後……
沒想到,當時她看到的人确實是顧商陸,卻沒想到陪在她身邊的年輕少女居然就是滄海新的聖主。
更沒想到,聖主居然絲毫沒有追究她當街邀駕的罪名,甚至在聽說她的訴求之後,親自到這白柳齋替柳銀絮治病。
雖然她從未聽說過這位新任的聖君是什麼起死回生,枯骨生肉的醫道大家,道事到如今,她别無選擇。
在不知是漫長還是短暫的等待之後,忽聽吱呀的聲響,尹逐龍背後的房門被打開,從裡面出來一名娉婷婀娜的少女。
少女容貌絕麗,神色溫柔,雖然穿着高貴神秘的黑紫服色,唇邊的微笑卻如春風般溫暖。
就連小龍王也不得不感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師父突破超凡入聖境界的緣故,現在的她已然愈發的高深莫測。
本來的她就已經足夠溫和,現在的她比起之前更有種胸藏萬物,心懷宇宙的寬容和慈悲。若說先前的她宛若湖泊般甯靜寬和,現在的她卻如瀚海,能納百川,能容千帆。
神秘而平靜,強大而寬容。這就是現在的她給小龍王的印象,而對其他人來說,她更像無法估測的大海,無法望盡的天空。
“主上。”尹逐龍拱手見禮。
風劍心微微颔首,看到他身後的衆人。“怎麼都跪在這裡?都快起來吧。”
白如練當時站起,神情急切道:“聖主,銀兒,銀兒她……”
風劍心颔首,卻沒直說,隻是叫道:“姬先生,請您和白姑娘進去看看吧。”
“是,老朽遵命。”
姬妙手拱手稱是,白如練早已急不可耐的沖進房中。
直到白如練和姬妙手進屋,趙齊等人卻還癡癡的跪在地上,望着天衣,眼神恍惚。
他們雖然早已聽說過聖君的傳說,也隐隐聽過新任的聖君是個女人,但他們卻理所當然的認為,能坐到聖君那個位置的,怎麼說也該有個三四十的年紀吧?再年輕點,也該是摩呼羅迦部顧部主的歲數,從未想過,聖君居然會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少女!
這若不是有返老還童之術,就是九天神女降凡。
直到小龍王看不過去,大聲訓斥,“喂!你們看什麼呢!”衆人才恍然如夢初醒。
等過半晌,姬妙手和白如練一起出來,姬妙手老懷欣慰,白如練更是喜極而泣,風劍心這才對她們道:“日後倘若她的病情出現反複,你盡管到玄霄宮找我……”
風劍心話還沒說完,白如練已撲通跪倒在她面前,“多謝聖主大恩大德!屬下日後願為聖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風劍心伸手去扶,“你快起來。”
白如練卻繼續跪着,道:“今日屬下當街邀駕,罪無可恕!請聖主降罪,白如練願領重罰!”
風劍心将她扶起來,說道:“你沒有做錯什麼,人命關天,沒有什麼比人的性命更重要。換做是我,也會這麼做的。”
說到“換做是我”的時候,“聖君”才露出些微懷念的表情,隻有在這時,小龍王才能從她那種虛無缥缈的神性中觀察到她作為人的情緒。
是的,小龍王将她那種仿佛高居天上,宛若垂憐衆生的氣質稱之為神性。
白如練千恩萬謝,風劍心卻帶着小龍王和紀雪笙返回玄霄宮。她不知道的是,自她走後,關于聖君神通廣大,能起死回生的消息仿佛風行電照般不胫而走,不日已傳遍雲都。
都說柳家姑娘本已病入膏膏,就連第一神醫姬妙手也束手無策,但經聖主施展無上神通,柳姑娘不但病體痊愈,甚至已恢複如初。
現在,雲都都在傳,都在說聖主就是天上降世的仙人,是到人間救世的神女,這任何疑難雜症啊,她隻要素手輕揮,便能消災解厄,驅邪除兇。一時,聖主英名遠播,還有不少人想要找門路想求聖主治病療傷的。
當消息傳到風劍心這裡時,她難免無奈。其實她哪有什麼無上神通,更不懂岐黃之術。她之所以能幫柳銀絮治病,完全是倚仗水玉的異能。
柳銀絮是因早年練功走火,寒毒入體,這些年早已侵入五髒六腑,故有性命之憂。而祛除寒毒的辦法,當然是至陽純陽的靈藥。藉助至陽藥物陰陽調和,就如陽出雪融,藥到病除。
但消解寒毒的辦法并非僅有至陽藥物,風劍心的水玉歸藏同樣有此神效。就像将冰塊泡在溫水裡,不需大火淬煉,自然冰消瓦解。
比起至陽藥物有陰陽交攻的風險,她的辦法顯然更加溫和也更加安全。即使如此,柳銀絮的傷也還需要後期的調理補益。
不過……
考慮到滄海武風極盛,這雲都或真有許多積累陳年暗傷的人需要幫助。想到這裡,風劍心索性來到姬妙手的安濟堂,免費坐館,為的就是那些因為練功走火,積累各種暗傷内傷的人群。
一連數日,安濟堂内外都是人山人海,雲都四部四門的人都往東南的天門趕。即使不是來就醫的民衆,也想藉機一睹這位四百年一出的聖君的風采。就連姬妙手也從當初的受寵若驚,到現在的習以為常。
雖說她僅能運用内力真氣助人治療些陳年的暗傷舊疾。這樣的方法本也不算多絕密高深,但舍得用寶貴的内力替他人,尤其是非親非故素昧平生的普通人療傷的,聖主還真是絕無僅有。
一來二去,雲都都在盛傳,說他們的這位聖君心地仁善,濟民救苦,是活菩薩的轉世,一時竟也讓她積累不少的民望。
就在這些民衆崇敬的目光中,風劍心卻察覺到某種異樣的眼神。等到她想要搜尋時,那種視線卻轉瞬即逝。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既然對方還不想出面,她也就沒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