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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照影從沒見過這麼多血。對這個世界的崩潰感,在重新登上隋王府馬車以前,鋪天蓋地襲來。白照影胃裡翻攪熱意,他扶着車壁吐得像個漏風口袋。
忘不了蕭燼安那一刀下去,刺客手骨斷裂的聲音。
他從沒聽到過這種聲音。
嘎啦。
他又不斷後怕,怕死了萬一當時刺客手抖,割破了自己脖子……
又害怕蕭燼安這個人,他拿不準他是救自己,還是根本沒打算救自己,隻不過是他的刀,不小心劃得太快,而自己這條命,也是不小心撿了個漏。
白照影邊吐邊哭,吐得兩頰發脹。
成美捧着痰盂等世子妃吐完,茸茸趕緊捧過來清水,給他漱口。
白照影漱完口就縮進車裡,躲到個角落,把自己蜷起來。
車外是不減熱鬧的豐厚集。
刺客已伏誅的消息一經傳出,豐厚集街頭巷尾又有新鮮的談資,尤其這場追捕刺客之戰,上下涉及到天子、錦衣衛、順天府、小侯爺、小王爺,背後似乎還隐藏着個口号詭異的教派。
隻在頃刻間,此事市集傳言,衆說紛纭。
白照影頭倚着車壁,如今很虛弱。
他有種神魂抽離的空虛感,目光落在同車蕭燼安的身上,又移開視線。蕭燼安已命人移交刺客進入皇宮。白照影猜測他沾了血,面君不雅,所以要先回隋王府。
白照影竭力縮小存在感,不敢跟蕭燼安有交流。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錯車時,聽外頭百姓們議論。
起先他還沒聽出些什麼,無非都是今天市集裡的事。到後來聽見個關鍵詞“隋王府世子”,他敏銳的神經被觸動,不免悄悄望了眼蕭燼安。
距離近了,車外面的話音變得清晰可聞:
“聽說,隋王世子又發瘋了。”白照影在車裡身體僵硬。覺得這話他不該聽。
可是豐厚集這段路堵得厲害。
外面的百姓被堵着,走都走不了,就隻能排遣時間,邊走邊說:
“以前蕭燼安有老皇帝罩着,現在聽說他往皇宮派刺客,他難道嫌命長麼?”
“可我怎聽說的是,蕭燼安打傷崔小侯爺,與順天府發生沖突,雙方在聲望樓交手時,正好遇見從皇宮逃出來的刺客?”
“你這版本也不太對,我聽得是……”
百姓妄議皇族是非,聲音其實不大。
但隋王府這輛馬車實在寬敞,它委實寸步難行,而窗戶正好開着條縫,所有話都能隔着車闆傳進車裡,聽得白照影膽戰心驚。
他怕車裡的大魔王再度發作,也擔心他出手傷人。
另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時,他知道蕭燼安初次發瘋,是童年時遭到謀害,他承認發瘋這件事,他對蕭燼安有幾分恻隐之情。
亂七八糟的思緒,使白照影掀起車簾,作勢欲透透氣,而暗中露頭跟外面百姓目光相對,指了指車前頭挂着的兩盞燈籠。
燈籠提線轉動。
車外幾個年輕人,先開始表情莫名,而後看到馬車燈籠上頭“隋王府”三個大字,立時吓得魂飛魄散,紛紛宛如活見鬼似的,也不再打算進集市逛街,連忙跑了。
白照影視野内,四五條人影逐漸縮成黑點。
他疲憊地把腦袋縮回車内。沒敢直視,想要小心捕捉蕭燼安的臉色是雨是晴。
車廂内壓抑感依然不減。光線很幽微地照進車内,給蕭燼安側影鍍上層金橙色輪廓,削弱了他向來陰冷的英俊,給他添了幾分雅緻。
外頭卻突然又有不知情的議論聲:“隋王府世子當街發瘋,殺死一人,砍傷兩人,聲望樓現場血流如注。”
蕭燼安指節在刀柄摩挲片刻,露出的卻是道笑聲。
他若出手殺人或傷人,白照影隻會覺得怕。可他笑起來,白照影則心頭有某處莫名好疼。
白照影鬼使神差地想着:
這次蕭燼安抓獲刺客,救下他,按說算做的是件好事。但坊間卻把他傳得很不是個東西。
那能不能這樣以為?
——也許,蕭燼安瘋過一陣,可是那些混蛋事,并不完全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他倒沒想為蕭燼安辯白,僅僅是,有此猜測。
白照影并不急于求證,也無法向誰迅速求證。
隋王府車輛穿行過豐厚集,走得這才順暢了許多,下車一路無話,白照影今天渾身熱汗疊冷汗,在下人的服侍過後換了幹淨衣服。
沐浴過罷,渾身毛孔刺得慌,他在北屋睡得并不安生。
當晚,白照影做了一個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