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點頭,表情嚴肅:“沒有。”
“那你點頭幹什麼?”
“嗯,好玩。”
“你……唉,随你吧。”
——“你們兩個,别在後面磨叽。”
說話的人是阿那克薩戈拉斯。
我這時才發覺,他有一副出色的面容。他合上書本,靠在椅背上,仰頭看向我與白厄。我們因方才的讨論落後了許多,前面已經沒人了,學生代表好脾氣地笑了一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我們的疏忽。
白厄像在課堂上忽然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一樣,渾身都僵了一下。
他默默轉過身,用眼神示意我趕緊行動起來——他這模樣,倒很心虛似的。
大約天底下的老師都一樣可怕吧。
可惜白厄的老實都是一時的。他若是和老師熟悉起來,對方恰好是不介意的人,他連掀翻課堂都有可能。
我走到遮陽棚内,站在智種學派擺滿宣傳資料的桌前。我沒有提出疑問,拿起一本宣傳冊開始翻閱:授課教師是阿那克薩戈拉斯,備注是不要叫他那刻夏。
那就是一定要叫“那刻夏”的意思。
“阿那克薩戈拉斯……老師,我有一些疑問。”我看向一旁好整以暇的學者。
他同樣注視着我,他的目光中帶着一點趣味,一點驚訝以及一點鼓勵。他大約沒有碰見過在招生宣傳現場向他提問的學生。
“請說。”他點頭同意。
“我看見了你的個人履曆。你原本是敬拜學派的學生,但你選擇了與之背道而馳的道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做?”我問。
這是我内心的困惑嗎?我不太确定。
提出這個問題的動機或許是潛藏在我過去生活的幾年裡,藏在奧赫瑪的大街小巷——那些虔誠到近乎愚昧的信徒,我對他們的行為匪夷所思。
“好問題。但我需要提前明确你的想法——你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阿那克薩戈拉斯反問道。
“我很困惑……刻法勒廣場彙聚了大部分虔誠的信徒,他們狂熱地信仰神明,但神明從不青睐某人。”
我想起讀書時匆匆走過時的場景。
即便紛争眷屬襲擊奧赫瑪,城中亂作一團,信徒們仍然不願意逃跑,隻一味祈禱。
“為什麼從不主動反抗,而是被動地等待他人拯救?為什麼心安理得地享受美夢,從不思考人類正面臨的困境?
“神明也會流血,會感覺到疼痛……恐怕沒有義務無私奉獻。
“但與他們不同的是,你邁開了反抗與質疑的步伐。我想知道老師你……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創立了智種學派?”
阿那克薩戈拉斯贊賞地點頭了。他或許非常欣賞質疑的态度。
“不錯。你困惑的根本正來自于這座偉大的聖城——奧赫瑪。奧赫瑪是元老院的奧赫瑪,是黃金裔的奧赫瑪,但是,它偏偏不是奧赫瑪人的奧赫瑪。奧赫瑪人是抽象的集體概念,絕非具體的某人。”
學者揚起嘲諷的笑。
“是誰賦予元老院權力?是誰賦予黃金裔權力?又是誰賦予神明權力?正是奧赫瑪人——他們讓渡了權力,隻想過安逸的生活。看吧,如果郊外難民庇護所也擁有穩定的物質條件,難民和奧赫瑪人不會有任何差别。”
我看向他的雙眸,捕捉到一縷詭谲的光彩。
“一樣的愚昧,一樣的盲信。逃避責任,逃避災難,自欺欺人,祈禱一覺醒來神明拯救了全世界。”他說。
“個人的能力在天災之下顯得單薄,我不能對所有人持否定的态度。”我說,“奧赫瑪也有人群為文明的存續付出努力。”
“我否定的是其中愚昧之人——偏偏他們占大多數。難道求神拜佛就算努力了嗎?”
“不算。但信徒的人生不止有虔誠的一方面。我沒有看見,不代表它并不存在。”
“哼——沒有看見他們享樂,沒有看見他們被輕率地欺騙、愚弄?連質疑接受到的信息的勇氣都沒有,無怪乎将神明想象得至高無上。
“我不否認他們擁有完整的人生與選擇的自由,但他們的懶惰與失權隻會導緻一種結果——看似自由,實際上隻是做出了掌握權力的人希望他們做出的選擇。
“真正的自由是想不做什麼就可以不做什麼,但公民大會投票表決時,你無法保證他們的意志。”
“被利用的人并沒有錯……犯下過錯的是有心利用人性、颠倒黑白的惡人。”
我目光遊移。我以為自己想了很多。但大腦空空蕩蕩,沒有翻出相關記憶。我什麼也沒想起來。
“但被利用造成的傷害無可挽回。”阿那克薩戈拉斯鎮定自若,“如果人人都能在盲信之前保留質疑的态度,這世上的悲慘案例會大大減少。不是嗎?”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被他說服了。
惡人是除不盡的,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免有敗類。
“我隻是希望世上的惡人少些。”我說。
“要到達那個位置,人類要走的路還長得很——第一步就是破除愚昧,保持獨立的思考。”阿那克薩戈拉斯說,“将人類的權力拿回人類手中。沒有人有資格以任何手段賦予任何事物以高于人的權力,即便是神明也不行。”
我詫異地看他一眼,但轉瞬說服了自己。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不敬神的人物,他的質疑理所應當。
——說起神明。我隻會想起曾陪伴我一同成長的女孩兒。我沒有辦法簡單地将她當作神明對待。
昔漣的發言裡夾雜着些許難以察覺的私心,臨終之前全心全意的告白,恰如其分地擊中我的内心。我能品味出她的用意:即便我将踏入嶄新的故事篇章,她也不想要我忘記她。
我們作為青梅生活許久,我傾向于她是人類。她不是純粹神性的堆砌,那顆璀璨的心髒中同樣流淌着人的私心。
而在阿那克薩戈拉斯眼中,神明與人類同樣有共通之處。
既然如此,神明便不可高貴于人,更不應當成為一面作惡之人可以舉起的旗幟。
“好,”我說,“那回到最初的問題吧,你為什麼選擇這條道路?”
“出色的學生總是不免與他的老師分道揚镳——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創立新的學派,到那時你便會明白真理的價值。你會是個優秀的畢業生,老師會很高興的。”他說。
我目光遊移,沒有說“你就那麼肯定我能考上嗎”、“你很肯定我會拿到優秀成績嗎”之類的話。那沒有可能,更沒有必要。
不如坦率一些。
“是嗎?”我說,“我沒那個打算,隻希望你能少布置點不必要的作業。”
阿那克薩戈拉斯哼笑一聲,他挑起一邊眉毛,雙手環胸,手指頗有節奏感地敲擊手臂,很不以為意的樣子。
他說:“我還沒有閑到專門找學生麻煩的地步——少擔心些不必要的事吧。”
他沒有刻意咬重“不必要”的發音,确實是一副不太計較的樣子。言語中并不缺乏回擊的意味,但意外地沒有苛責與打壓。
大概是位很樂于與學生研讨學術、盡職盡責的老師吧。
“那就不擔心了,”我說,“我會填報智種學派的志願……希望我不是最令你頭疼的學生,阿那克薩戈拉斯老師。”
他詫異地看我一眼,好像叫出他的全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似的。不過他樂見其成,因此并沒有反向糾正的打算。
白厄站在我身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看他的表情,應該是覺得這位老師很有意思。不過他已經決定填報蓮食學派的志願,沒有反悔的打算了。
準備離開時,阿那克薩戈拉斯叫住我,提醒道:“樹庭的隊伍來到奧赫瑪之前途徑了廢棄城邦,看路上的蹤迹,應該是懸鋒孤軍在往奧赫瑪這邊來了。
“懸鋒與奧赫瑪結仇已久,不論他們打着什麼算盤,這段日子,奧赫瑪城内的氣氛都會有些緊張。你多注意安全,少到處亂跑,我可不希望還沒開學就少了個學生。”
我驚訝地睜大雙眼,随後點頭:“謝謝老師,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