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刻法勒廣場離開後,我們沒有立刻返回家中。我原本的打算是順便解決午餐,最多再去雲石市集的商店裡打包一份蜜果羹;但白厄興緻勃勃,他覺得我們難得出門,應該多逛兩圈。
“那要去哪裡呢?”我問。
“好問題欸。”
“所以你也不知道。”
“是的。”
“那我回去了。你去逛吧。”我說。我沒有強求的打算,覺得他不按照我的心意行動也沒有什麼關系。
白厄半垂下眼睑,眉毛皺起一點,是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哎呀……”他的語氣帶上了一點撒嬌的意味,讓我稍微感到了迷茫。但我不打算改變主意,一心回房間躺平。
我們兩兩對視。在我不為所動、平靜得幾乎令人如坐針氈的目光中,白厄漸漸敗下陣來。我們沿着來時路返回,途徑雲石市集時順便進入商店排隊。
這家商店的蜜果羹很有特色。但剛剛推出不久,還沒有什麼人氣。排隊的人不多,我和白厄隻等了兩三分鐘就拿到了想要的商品——剛剛做出來的,捧在手裡時,讓人不願意放開。
我放下一個隔音魔咒,有意不讓過路人聽見兩個人的對話。白厄瞬間放松下來,打開話匣。他靠過來、用頭碰了碰我的發頂,問:“要不然今天打遊戲吧!我在萬帷網上找一找,說不定有新出的雙人遊戲關卡。”
我沒有明确反對,隻問:“今天沒有公事要辦?”
“嗯,至少截止目前,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黃金裔也要有一點私人時間吧?放心,我今天應該不會半路溜走的。”
我對白厄的話持懷疑态度。
正如阿那克薩戈拉斯所說,如果懸鋒孤軍确實正向着奧赫瑪來,不論他們來意是善是惡,城内的氣氛都會變得緊張。
連年戰争鑄就的血海深仇,是無法輕易抹去的。
而如今接管奧赫瑪城内政務的黃金裔、尤其是領袖阿格萊雅,必然要出面與之交談——開戰或是合作,無數奧赫瑪人等待着結果。
阿格萊雅存了栽培白厄的心思。她沒有使用刻意逼迫的手段,隻是順水推舟地将一些任務交給他。與懸鋒孤軍交涉的任務,交給一位常與戰士打交道的人也算合适。
“我覺得……不太可能。”我說。
“欸?也不用做這種殘忍的假設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騰出一天時間的。”
“我是準備說正經的事。你不記得邁德漠斯了嗎?我們見過一面。”
“當然記得。我記性還挺好的。”
“他和他的軍隊在往奧赫瑪方向來,阿格萊雅或許會派你去交涉。”
“不會這麼巧吧?其他的黃金裔也可以去呀。”
我幽幽地盯着白厄。他有點郁悶,因為他确實忙了很久,要同時兼顧黃金裔的事務與學業,重點是不得不為曆史成績頭疼——比起背書,他更喜歡練劍吧。
我不想逼迫他認清現實,更不願意逼迫他做出決定。其實這條道路還很漫長,慢慢走也很好。于是,我順着他的話說下去:“看來是我太悲觀啦……走吧,我們回家,看看有什麼遊戲可以一起玩。”
“好耶!”
是阿格萊雅資助了我們,住所也是她幫忙置辦的。我們在這裡長大,一住就是将近六年。
起初這裡沒有什麼生活的味道,死氣沉沉,隻有剛剛裝修結束後的石灰。
但現在不一樣,牆上貼的是白厄從市集帶回來的藍色牆紙,顔色飽和度不高,不至于刺眼;靠牆的收藏櫃上放了白厄這些年拿下的獎項,我沒有參賽的心思,所以這堆獎杯中沒有我的貢獻。
——值得一提的是,獎杯中有一項來自于趣味足球賽,那時我剛巧倒黴地崴腳,白厄便熱情地邀請我參賽。
這場球賽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戴上單邊眼罩、披上特殊服飾僞裝獨眼龍的,兩條手臂都打上石膏的,有在頭頂纏滿紗布、假裝挂了兩個燈泡的,把眼鏡摘下來擺在曲起的手背上、硬着頭皮說是“眼鏡蛇”的。
難為他們用這造型踢球。
大家都在假裝自己傷得很重,沒人想到我真的傷到了腳,還敢杵着拐杖去當守門員——
上半場,所有人誠惶誠恐,生怕把我踢死;下半場,我丢開拐杖,所有人都知道白厄在想鬼點子,便合起夥來收拾他。
我們最後會赢,反而是因為白厄在這場比賽裡成為了“傷勢最重”的人。
他頂着一個古怪的造型捧起了獎杯,還很得意地說:“我一個人想辦法搞怪,哪有所有人一起來得強?你看,獎杯是我們的啦。”
這家夥居然是故意的……
收藏櫃裡還放了白厄精心挑選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最珍貴的,當屬古董。
好好的一個小夥子,怎麼染上了古董這東西?但我的内心不太驚訝,似乎已經見識過這場面了。
有的古董在收藏櫃上,有的古董在浴室裡。白厄很得意,自己成功收到了一個了不起的澡盆。
一個澡盆還鑲金邊嗎?
我好想笑,又擔心白厄懷疑我嘲笑他的愛好——他可挑剔,隻有古董店的真貨能把這小子釣出來。花的錢不少,不過他除了練劍,也就這麼個愛好了。
連打遊戲都是一時興起的。
我翻出傳訊石闆、也就是手機,登錄賬号,随機挑選一個倒黴的讨論組加入,打算物色一下适合在午後遊玩的雙人遊戲。
“要戰鬥類還是闖關類,或者,兩個結合一下?”我有點拿不了主意,縮在沙發一頭征求白厄的意見。
他那盒蜜果羹沒有揭開蓋子,趴在矮桌上保持安靜。
而他本人縮在沙發另一頭,手裡捏着傳訊石闆,似乎有靈魂從嘴裡飄出來了。
“怎麼了?”我問。
“你說對啦……我現在真的要去見阿格萊雅了。”
“慢走。”我瞬間放下手機。
“啊……怎麼這樣?好歹送一下吧。”少年從沙發另一頭挪過來,“再不濟,也要表達一點不舍吧?”
“舍不得你。”
“我期待了那麼久,你就幹巴巴地說這麼一句呀。”
“早點回來。”
“沒有了?”
“注意安全。”我說。
白厄垂頭喪氣地收好傳訊石闆,一步三回頭地往門外挪。他看我一眼。
真是充滿暗示的一眼。
我忍不住笑。他瞬間反應過來,知道我是在故意捉弄他了,憤憤不平地瞪我一眼,還是不好再繼續耽誤時間,換上長靴,準備出門。
“好啦,”我走過去,在他面前彎腰,确認他一擡眸就能對上我的目光,“晚上想吃什麼?”
“别啦。”
“會怎麼樣,小白會進昏光庭院嗎?”
“不會,小時候都沒吃出毛病呢。”
“開玩笑的。”我擡手摸摸白厄的頭發,他很自然地擡頭,把臉貼到我的手心,沖我笑了一下,一副完全不記仇的樣子,“小心一些,最近情況複雜,我怕有人盯上你。”
“嗯?誰呀?”
“元老院的人呀。”
“他們……沒發現什麼苗頭呀?”
“公民大會就在最近幾天,”我說,“他們一直想找阿格萊雅麻煩……奪權也好,下馬威也罷,拿她身邊看重的人開刀就足夠了。”
“找我麻煩?”
“嗯。”
“嗯……知道啦。我會注意的。”
白厄若有所思地點頭,仰起臉,對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
我知道他沒往心裡去,默默擡手,捏了一下他的臉,沒有再多說什麼,隻安靜地站在門前目送揮手的少年離開。
--
我想起他在大約一年前的晚上說的話——
“什麼政治、規劃,聽不懂就聽不懂吧?士兵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呀,我又不是阿格萊雅那樣的領袖,思考那麼多複雜的做什麼?”
或許是因為重要的人還在身邊,或許是因為他的生活還沒到支離破碎的地步,他努力地填補了過去的空缺,仍舊做着忙忙碌碌的普通人。
在那些漫長的英雄史詩裡,偉人總是沒能擁有圓滿的一生:不是前半生貧困,就是後半生凄苦。
了不起也是一種詛咒。
所以白厄覺得:自己隻要是個普通人就很好了,這樣就足夠圓滿了。
他不想再失去什麼了。
隻是,那天夜裡,他趴在壓皺的一疊試卷上,用一雙目光閃爍的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問道:“小秋,沒有黑潮的話,大家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我的答案是不會。奧赫瑪人要面臨的困境遠遠不止黑潮。但近在眼前的天災确實是它了。所以我沒有回答,隻抱了他一下。
他在乎我。我很高興。
正因此,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面對災難,白厄沒有辦法無動于衷;可是面對别離,他同樣無法接受。
我也舍不得他,于是總說服自己站在原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他茫然地張望、前進,以為隻要跟着我就好了。
--
然而命運總是自認幽默,想法太多,還愛以此捉弄他人。
--
黎明雲崖是奧赫瑪的政治文化中心,彙聚着身份顯貴之人。
“顯貴”貨真價實,這是最靠近全世之座刻法勒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那位緘默的神是否仍然注視人間,但祂的神權火種實實在在地照耀着元老院。
每當凱妮斯邁步走過鋪上絲絨地毯的柔軟大道,黎明雲崖清爽的空氣都令她精神一振。
有人說她手下彙聚着一群卑劣的殺手,有人說她打着神明的旗幟大肆斂财争權,有人說她鼠目寸光、一心享受安逸。
凱妮斯毫不在意。
她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一出生就是注定的元老,腳下的土地是祖輩為她積攢的财富——如果她能留得住。
長輩總有一些美妙的經驗。
他們說:“你擁有的财富,隻需要一場政治鬥争就可以帶走了。統統煙消雲散。所以你可不能輸。”
呼、有夠煩的。
位于黎明雲崖這個政治中心的元老院裡也有反對凱妮斯的人。
那一大群熱血蠢貨将她稱為“舊時代的走狗”,将她評價為吸血鬼。
這群瘋子甚至把管理奧赫瑪的權力移交黃金裔——但誰要管那幫窮鬼一天到晚腦子裡想些什麼,又在堅持着什麼亂七八糟的大義?
凱妮斯隻知道:要是讓阿格萊雅繼續順利下去,她就要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