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來忠心耿耿的下屬,隻做了一個安排:“阿格萊雅最近不是威風得很麼?我聽說懸鋒孤軍要來了,哼,她要有麻煩了——那個叫白厄的,阿格萊雅不是很看重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窮小子嗎?讓他把事情搞砸。”
“是……要把懸鋒人殺掉嗎?”
“蠢貨!你以為準備會談的人會那麼明目張膽地挑釁另一方嗎?你真是要把元老院推到風口浪尖上才甘心!”
“……”
“那個傻小子——隻要讓奧赫瑪人和懸鋒人爆發沖突,他就會認清現實了。他必須選一邊站!
“奧赫瑪不是堆滿黃金和糧食的無底洞,容不下那麼多他鄉異客,何況是有血海深仇的懸鋒人。有那麼多人的兄弟姊妹死在懸鋒人手裡,還用我們來親手制造混亂?”
“是。”
“況且,那傻小子身邊不是有個形影不離的女孩兒嗎?我可不相信她出了事,他會無動于衷。”
下屬踩着陰影離去。凱妮斯站在黎明雲崖的邊緣,俯瞰腳下的聖城。
雲層密布,遮蓋了她的視線,她沒能看清奧赫瑪,奧赫瑪也從不認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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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萊雅将“與懸鋒人交涉,将懸鋒孤軍首領帶來雲石天宮會談”的任務交給了白厄。少年領下命令,與一隊聖城守衛同行,向着奧赫瑪郊外前進。
她内心憂慮,但面上十分平靜。
渙散的瞳孔沒能為她捕獲光明。阿格萊雅向前看去,隻聽見浴場水流湧動的聲音,浪漫半神的金線正送來遠方的餘音。
——看來凱妮斯的人又要有新動向了。
她還留着元老院,并沒有用金線割斷卑劣之人的喉嚨,叫鮮血染紅天邊的雲朵。
“阿雅,你還好嗎?”缇寶問。
“我還好,吾師。”阿格萊雅利落回答。
“是不是元老院那邊又有麻煩事了?”
“是的。凱妮斯又在打歪算盤了。”阿格萊雅笑了一下,“不過,我想,這件事我們不得不真誠地面對。”
奧赫瑪容納着形形色色的人,人員構成早已不是從前那般簡單。
繼承浪漫神權之後,阿格萊雅的人性漸漸流失,她有時候也不清楚,自己是否仍然清晰地注視着這座屹立不倒的天上聖城。
局勢……仍然如她所料嗎?
“我必須問清楚懸鋒孤軍的來意。”阿格萊雅說,“人類不能再失去奧赫瑪了。我不會讓這件事出現差錯。”
否則人類又要憑借什麼對抗黑潮呢?
然而懸鋒孤軍的首領邁德漠斯——偏偏成為了神谕揭示的黃金裔之一。
奧赫瑪人與懸鋒人的血海深仇,黃金裔們,元老院黨派間沖突,正在成長的完美領袖……
就連神悟樹庭的阿那克薩戈拉斯,也在這兩日抵達了奧赫瑪。
牽扯太深太廣,以至于阿格萊雅不得不慎重地對待這件事。
公民大會在即,稍有不慎,奧赫瑪就要變天了。
如此想着,阿格萊雅拿出傳訊石闆,給你發送了信息,希望你來雲石天宮浴場與她見上一面。
等待的時間并不漫長。阿格萊雅站在黃金裔浴池中心的高台,缇寶已經先行離開。
她閉上眼,敏感的金線監控着奧赫瑪的方方面面。但她并不愛窺探隐私,風中隻有踏入夏天的蟬鳴,與一人輕巧得幾乎無法察覺的腳步聲。
你來了。
阿格萊雅對你印象極深。
當年,你與白厄初次踏入雲石天宮時,她不得不優先注意到你。
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孩:長眉似劍,深眸如潭,目光詭谲,氣質冷冽——
你曾是萬人之上的主宰嗎,或者,你曾擁有傲視群雄的偉力嗎?
“阿格萊雅女士,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過了一會兒,你向她提出了疑問,眉眼間浮現出淡淡的困惑。
你長得很高了,或許比她還要高一些。
高挑的身材,出衆的容貌,冷冽的氣質,波瀾不驚的語氣……目光卻時不時透出一點迷惑,像完全不知道附近的人都在搞什麼亂七八糟的新名堂似的。
沒人能忽視你,但這點茫然勉強沖淡了你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這麼多年來,白厄全然不受影響,可見心理素質非常強悍。
這些年裡,她作為你的臨時監護人,收到過你全滿分的成績單。
她不得不承認,你是天才中的天才,即使是亂寫的曆史作業,也很有意思、完全可以看作全新的探究方向。
當然,這份曆史作業不能交給缇寶。
“是有一些事。”阿格萊雅回答道,“你快要升學了,有決定今後的方向嗎?”
你的表情肉眼可見得困惑起來了,顯而易見,你并不相信阿格萊雅找到你隻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但你沒有立刻挑破,而是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了。
阿格萊雅将一切盡收眼底。
你說:“我準備報考神悟樹庭的智種學派……怎麼了嗎?”
“阿那克薩戈拉斯?”
“是的。我個人認為,老師的主張和研究都很有意思。”
“哦?我倒是很少聽見有人如此評價那個男人,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你目光遊移,像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話語中為數不多的情緒。
阿格萊雅很難表露出帶有情緒的話語,她總是語氣平淡,和常人不同。
她略有詫異,你卻是一副對接收大量情緒習以為常的樣子。
你說:“阿那克薩戈拉斯老師和我談了談奧赫瑪的狀況,他說服了我。”
“介意和我說說嗎?”
“不,不介意。”你陷入沉思,回憶令你的神色變得更加冷淡,但你的語氣仍舊十分平和、從容不迫。
“我和老師隻是探讨了奧赫瑪人的現狀,其中并沒有不能向他人表達的内容……老師認為,奧赫瑪大部分人愚昧而盲信,沉溺安逸,甚至非常懶惰——信仰神明本身是一種讓渡權力的行為,老師認為,神明并不比人類高貴。”
“驅散愚昧是教師天然的使命,那正是阿那克薩戈拉斯踐行的正義。”阿格萊雅輕笑,說道,“他是個稱職的老師,有這樣的想法并不稀奇。那麼,你為什麼認同他的觀點?”
阿格萊雅瞬間指出你有意在她面前回避的問題,她沒有輕易讓你糊弄過去。
畢竟與她談話的人是你,而非阿那克薩戈拉斯。
“因為我同樣認為……神明與人類沒有太大差别,隻是生命的其中一種形式,并不具有與生俱來的、無私奉獻的使命。”
你沒有顧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接回答了阿格萊雅。你清楚,你不可能在這位長者面前隐蔽自己的全部想法。
“我希望,奧赫瑪的人們能夠從美夢中掙脫,而不僅僅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原來如此。”
阿格萊雅沒有那麼多精力,隻要你沒有危害奧赫瑪的想法,她不會對你過多幹預。
在成長中的孩子,需要知道的僅僅是選擇背後的代價。
“質疑是學者的重要品質,但特立獨行需要足夠的勇氣——你或許會面對潮流的抨擊與他人異樣的目光。”
“走任何一條道路都需要勇氣。阿格萊雅女士,又是為什麼會堅定地踏上逐火之旅?”
“嗯?”
“我不理解。”
“你的心中,有必須踐行的正義嗎?”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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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萊雅問我,我的心中有必須踐行的正義嗎?
我很迷茫。
向阿那克薩戈拉斯提問時,我是如此;向阿格萊雅提問時,我仍然如此。
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私心裡,我和白厄相依為命,我一點也不想和他分開。
現狀卻是奧赫瑪需要正義領袖,需要救世主,萬千生命在黑潮威脅中掙紮着,似乎容不得我們自私一下。
我不想我愛的人們犧牲。
我很生氣,想要責怪誰,卻又不忍心。
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經很努力了。
我賭氣地别開眼:“反正不是拯救奧赫瑪人。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阿格萊雅說:“奧赫瑪的許許多多人都不清楚自己以何為正義,他們又要如何前進?諸多信徒信仰神明,便是期望神明能為之指引方向。
“奧赫瑪人呼喚正義,即便是最卑劣之人也不例外……領袖不是獨斷專行的君王,而是深知人性幽微、卻仍然願意做出善意引導的人。”
我問:“是您嗎?”
阿格萊雅誠實地說:“我已經距離他們很遙遠了。”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不是那個人,但她希望白厄能成為那個人。
“史書并不會記載您的付出與心意,那麼多人誤解、抨擊您,您甘心嗎?”我問。
問出這個問題時,我都忍不住愣了一會兒。這是一個滿是私心雜念的問題,目标指向名譽、地位。
而阿格萊雅的答案始終如一:“那并不重要。”
“好了,回歸正題吧。”阿格萊雅轉移話題,不再與我讨論奧赫瑪公民相關的問題。
我這才想起,收到對方的消息時,我其實愣了一會兒。
我和阿格萊雅見面的次數不多。她資助了我,對我有恩情,我幾乎從不找理由推脫與她見面,我來時總一頭霧水——但這一次不同,我知道她要說什麼。
“接下來的幾日,奧赫瑪的情況會有些動蕩。你注意安全,元老院的凱妮斯或許會由你入手、以此牽制白厄。”
“我明白,謝謝您的提醒。”我回答道。
“你有想過成為領袖嗎?”阿格萊雅問。
我詫異地望向她。浪漫的半神始終站在中心的高台之上,沒有向我靠近。我能感覺到浴池溫暖的水流在腳邊湧動,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她話語中若有似無的期冀。
阿格萊雅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語氣平淡,我幾乎以為自己察覺到的期冀是一種迷幻的錯覺。但魔法從不騙人。
“……我沒有空。”我說。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