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重疊疊的光影裡,從頭再認你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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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厄不太清楚這是什麼地方。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做夢。
他剛剛挨過缇寶老師批評,把黃金裔浴池打掃幹淨,帶着一身疲憊,從雲石天宮浴場鑽出來,哼着歌回家洗澡,拉開衣櫃,卻發現很不對勁。
衣櫃裡藏着一條明亮的通道,少年膽子很大,便沿着路向前,出現在一處富麗堂皇的宮殿。
用富麗堂皇來描述,或許太過狹隘了。
穹頂是一片流動的熠熠星空,白厄穿過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廊,鑲嵌着各色寶石的壁燈幾乎晃花人眼,襯得宮殿亮如白晝。
更離奇的是,少年腳下的陰影遊動着,牆上畫框中的人們都似活人,紛紛出聲詢問忽然出現的少年:“你是什麼人?”
白厄被這詭異的場面鎮住,回頭一看,來時的路已然消失不見。
畫框裡長着長角與尾巴的老人好整以暇地審視着他,尾巴敲敲畫框邊緣。
老人家一時問他姓名,一時問他來處,同他炫耀完現任魔王有多麼天才,又慫恿他去高塔上去請魔王來見這位老人家。
鎖在高塔上的人既不是王子,也不是公主,而是魔王麼……
白厄産生了一點好奇心:那位住在高塔上的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但應該很厲害吧?
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精力旺盛得坐不住的時候,偏巧一路過來,一個人影子都沒瞧見。
他以為這是一座空城,便噔噔噔地往高塔上奔跑。
畫中老人見白厄動身,便悶悶笑着。
旁邊畫框中的人又在罵他了:“老鬼,你又騙人去高塔!小秋知道了,得把你再搬遠點!”
老人反駁:“我是她祖宗,她總不能把我扔出王宮吧——小孩子嘛,我隻是給她找個會說話的玩具罷了。”
附近的畫中人們都在畫框中歎氣:“老鬼,你這次肯定會被小秋架起來燒。”
老鬼不服氣:“她敢!我,我可是魔王她祖宗,怎……怎麼能把我架起來燒呢?”
白厄踏上高塔。上千階回旋圓梯讓他頭昏腦脹,但他竟然還沒走到盡頭。
身後不知何時多了追兵,一直在叫他停下,但那麼一群人、瞧着可真是兇神惡煞,刀刃上都淬着火。
落在他們手裡,白厄覺得自己一定活不長了——這可不行啊,他的英雄史詩還沒開始譜寫呢。
高塔盡頭,竟然有一頭巨龍守在門前。
真是前有狼後有虎,進退兩難。
白厄皺起眉,感覺到苦手。
這時,巨龍居然哼一聲,讓開了身體。龐大的身軀挪動,尾巴從少年身前甩過時,甚至帶起一陣沾着血氣的大風。
白厄抓緊時間,立刻推開了門。他想得簡單:魔王是最厲害的人吧,那應該知道怎麼讓他回去。
但他沒有想到,魔王隻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
房間裡堆滿典籍卷宗,高塔的寒風從敞亮的窗吹進來,紗幔随之浮動。
你靠在床頭,雙手搭在薄被上,目光輕輕掃過愣在門前的白發少年,皺起眉頭:“過來。”
“表明你的身份與來意。”你說。
被一個七歲小朋友盤問——白厄沒想到自己的人生還會經曆如此戲劇性的事件。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你面前,老老實實地由着你審視。
說到底,是他先闖進來擾人清夢的。
“嗯,我是哀麗秘榭的白厄,我來這裡,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回家?”
你放松地往後一靠,從枕邊撿起一本古文字魔法典籍,不再看一旁的少年:“沒有。出去。”
欸……欸?!
白厄驚訝地睜大眼睛,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你很不高興地看他一眼,卻不太想和他解釋你的想法。左右過不了多久,衛兵就會把這個人趕出去,你便索性不再理他。
但白厄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就算惹别人不高興了,他也隻能一邊道歉一邊想辦法離開——畢竟,阿格萊雅和缇寶老師會因為他消失的事非常着急。
少年厚着臉皮湊過來,垂下眼睑,定睛一看:一個字也不認識!
他安慰自己,這很正常。翁法羅斯絕沒有類似的建築與生物,他正在另一個世界,變成文盲是正常的。真的。
你仍然不做理會,專心緻志地飛快翻動着書頁。
白厄問:“抱歉。但你看這麼快,能看清楚嗎?”
你滿臉“沒見識的外星人”,指了指吹着寒風的窗,說:“再說話就把你扔出去。”
“抱歉……”白厄默默低頭,他一邊捏自己的手指,一邊思索着到底應該怎麼和你搭上話。他對這裡一無所知,外面的衛兵拿着武器、對他喊打喊殺,相比之下,還是你和善一些。
過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實在不适應身邊始終有個活人,你放下書本,将目光投向身邊低眉順眼、瞧着莫名有些委屈的少年。
——仔細想來,他大約沒比你大幾歲,卻已經很有本事了。王城裡其他同齡少年,這時候還在家裡人身邊無法無天呢。
也罷。
你問:“你是長廊裡那個不安分的老鬼騙上來的麼?”
白厄有些茫然:“你是說那個畫框裡的老人家?他叫我上高塔來找魔王呢。”
“那就是騙上來的——他沒告訴你,擅自闖入高塔的人都要面臨嚴苛的刑罰。”
“欸?什……什麼刑罰?不會是神話傳說裡那些酷刑吧?”
你看了一眼驚訝、有點不安的少年,忍不住笑了出來,說:“沒有被衛兵殺掉,或者被門口的龍吃掉的話,便抽出靈魂,碾成粉末吧。你運氣太差,沒有進門來的話,還有轉生的機會。”
白厄表情嚴肅,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但他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沒有人告訴過他“鐵闆釘釘地違反了當地規則,應該如何巧舌如簧地為自己脫罪”。
“老鬼把人當玩具。”你說,“以後不要去長廊,那家夥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以後?
看來你沒有殺他的打算。
白厄沒有因年齡看輕人的想法。
隻是他想起,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他還在麥田裡奔跑、大聲歡笑,連書都不太讀得進去,你便已經成為魔王、滴水不漏地處理起公務了。
這樣的話,不會覺得很寂寞嗎?
見面這麼久,你連一個笑容都沒有露出過。
起初被你瞥了一眼,更是讓他有一點害怕——就仿佛,無論貴族還是平民,在你眼中,都一樣卑微、低劣、無能。
白厄很緊張地問:“那你呢,你是好人嗎?”
你平靜地看着他:“不要提這種愚蠢的問題。”
“我覺得……這個問題還行?”
“閉嘴。”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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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黑了。白厄不敢閉眼,害怕一閉眼就被扔出去宰了,你說出那些話時神情冷淡、語氣漫不經心,實在不太像玩笑。
何況故鄉覆滅後,他一個人獨自生活,許多夜裡,确實不太睡得着。
但魔王寝殿點起的奢侈熏香着實擅長催人入夢。柔軟的地毯,溫暖的室溫,沉靜的龍香,緊閉的窗與簾,室外時不時刮過的微風,身邊人從不急促的呼吸聲,一切都那麼舒适、誘人。
白厄蜷縮在地上,沒一會兒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在哀麗秘榭的田野奔跑,妖精們與他擊掌,約好幾天後再來一同玩耍。
他醒了。入眼是一片花紋繁複的紗幔,清晨裹着青草露水香氣的風吹動了它,他抓了一下頭發,一邊回味着美夢,一邊有點困惑地拍了拍身下柔軟的床。
遲鈍的神經終于開始複蘇。白厄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掀開紗幔,卻見你點着燭火、坐在一堆文書前,早已開始處理公務了。
“醒了?”你問。
白厄很不好意思地從床上起來,說:“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
“知道就好。”你很不高興地把筆甩到桌上,站起來沖他發脾氣,“你睡得可真沉,做了場好夢吧——我怎麼都叫不醒,還要用魔法把你搬到床上。你最好現在就開始哄我,否則,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龍。”
你冷笑:“它餓了一晚上,肯定很願意吃一頓甜點。你說是嗎,小蛋糕?”
“别别别,我這就來。别把我喂龍啊,魔王大人。”
白厄飛速走過來,站在你身後,動作堪稱熱情地幫你捏肩。他當然清楚,如果你真要把他喂龍,不用等他醒來,直接動手就足夠了。這麼做,想必是有别的原因。
他是大孩子,包容一些就是了:其實,你也不是什麼壞小孩吧。
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他,甚至願意讓他這個不速之客睡在自己的床上……就是實在有點愛吓唬人。
這些口頭禅都是誰教給你的?白厄想起那長廊裡的畫中人,不免懷疑這些血腥的辦法是傳統。
“你做了什麼夢?”你低聲問。
“什麼?”白厄下意識追問。
“……”你仰起頭,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白厄尴尬地笑了一下,仔細回憶你說出的話語。很奇妙,你們能聽懂彼此的話。他回答道:“我……夢見了我的家鄉。”
你說:“這種香會讓人夢見潛意識裡最渴望的畫面……隻有王宮才有。”
你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默默低頭,别開目光,像有點逃避似的。畢竟即便聞着這種香,你也隻是在夢裡、在一群人中心茫然地打轉罷了。
“你叫什麼名字?再說一遍。”你說。
“白厄。”
“嗯。白厄,以後你住在這裡。”你蓋棺定論,沒有再問白厄個人的意見,連他最初的來意也抛之腦後。你漫不經心,連自己說出口的話也不太在意的樣子。
但白厄完全被你的話吓到了:他沒有這樣想過。
“跟我走。”你抓住他的手。
魔力卷起漩渦,白厄感覺天旋地轉,卻在一陣呼吸後踏實地站在長廊。他又激動又疑惑,想要興奮地問點什麼,立刻被你冷漠的眼神止住了。
一枚寶石落在你的掌心,你滿不在乎地扔進白厄懷裡。少年有點财迷地好好觀察了一番:價值連城,絕對的稀罕貨,運氣好一些,便能買下起碼兩件古董——但隻是随意地鑲嵌在壁燈裝飾中。
“這有什麼稀奇的?”你有點困惑地看着白厄,擡手指了指這條長廊上兩排壁燈,“這裡到處都是——我是讓你把它扔掉。”
“啊?這可是很珍貴的寶石啊,就這麼直接扔掉了嗎?”
“魔族的龍愛斂财,比這好得多的東西,我有的是。它摔碎角了,把它扔掉。”
即便摔碎了一角,這顆寶石還是體積龐大、晶瑩剔透的樣子,精心打磨後做首飾裝點會相當不錯。
就這麼扔掉,是不是太浪費了?
但還沒等他琢磨完,你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思緒:“扔了,我帶你拿更好的。”
此時不扔,更待何時!
白厄問:“可是,扔在哪裡?”
你倒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白厄一問,才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不自在地别開目光,不想在這時候與白厄對視。少年了然,便說,還是他一會兒去找個地方扔掉好了。
你點點頭,緊接着大步向前走。白厄在身後小跑着追,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這孩子怎麼走得那麼快呢?他居然不太追得上。
看不見盡頭的長廊裡,隻有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回響。過了一會兒,你們兩個人停在畫框之前,一陣哄笑聲響起——
“老鬼,我就說小秋要收拾你!”
“老鬼,出來挨罵咯,别裝死!”
“老鬼,你活了幾千年啦,居然也有今天?”
你沒有指揮白厄,白厄反而有些困惑。雖然見面的時間不長,但白厄能從你的言行中感覺出,你作為君王,即便年幼,也很習慣用不容拒絕的祈使句使喚人,始終占據着主導與支配的位置。
爆裂的火焰撕下死死黏在牆壁上的畫中人,明着使壞的老人家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探出一條龍尾巴來。
“騙人來高塔?”你問。
老人家反駁:“我不是為了讓你有個朋友嗎?小秋,你要懂得老人家的用心良苦啊。”
你淡淡地看他一眼:“他們還見不到我就會死。”
——即便見到了,也會面臨嚴苛刑罰。
“你再任性妄為,我就打碎你的靈魂。”
“你怎麼能這麼對你的祖宗?”
“我是魔法世家出身的人,是魔王冠冕選擇了我。我與你不是血脈相連的關系。”
“哼……不騙就不騙,你夜裡别來找我哭鼻子。”
“閉嘴!”你惱羞成怒,甚至踩了自己祖宗的尾巴一腳,把他踹得遠遠的。
白厄對你們的對話不太驚訝:你和老人家的長相特征差别太大,既沒有尖銳的角,也沒有長尾巴。你和他更像,是純粹的人。
但你把老祖宗挂回牆上,很别扭地牽着他的手穿過長廊,聽見他的疑問後,卻很嫌棄地嗤笑一聲。
“不同的魔族分支罷了。魔族有七十二個分支,人和龍都是其中一個……在我之前,曆任魔王都是龍族,因此你一路過來,看見的畫中人皆與我不同。
“那老鬼是第一任魔王,一直想讓我想個辦法把自己變成一條龍——他說什麼祖宗基業不能丢。神經病。”
“可好像除了長相,你們區别不大呀?”
“龍愛珍寶,獸性重一點。”你淡淡做了評價,不再與少年多言,而是記挂着此前不耐煩的承諾,徑直往王宮寶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