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時節,暖風過境。被大雪悶了一整個嚴冬的人間,終于開始熱鬧起來。城外城郊的農人們扛着鋤頭出門務農,城内小販們亦挑着擔子走上街頭,開始新一輪的忙碌。
不過,這一年的人間雖繁華,卻并不清平。原因是,街頭巷尾田野之中,除了有凡人動物這兩個群體之外,還新添了一個群體——妖魔鬼怪。
白露走在大街上,兩袖空空蕩蕩,渾身上下無錢财無法器,唯有金墨一瓶、地圖一張。
姑蘇街頭人魔仙鬼摩肩接踵,權貴雇傭和尚道士做保镖,貧民僅有爛命一條。白露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聞着街頭的肉包子香,渾身上下摸了摸,愣是沒摸出一分錢。
她想起卯時三刻,她的師父太虛真人一掌把她從昆侖山拍到人間前說的話:
“你無前世無來生,不過是晨曉時分冷熱交替,偶然結出來的一顆水珠,卻因偷喝本座一杯藥水修得仙體。可六界之中,安能有如此便宜的事?你既無修為又無功德,即便是有幸修成人形,也沒有資格位列仙班。一萬兩千年前,為師飛升前在人間留下一間草廬、一頃良田,你就在那裡修行曆練,等功德圓滿、渡劫飛升之後,再來見為師罷!”
忍着饞意羨慕地看着一個背着鼓鼓囊囊包袱從身邊飄飄然路過的商客,正歎息,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大叫。
白露探出個腦袋看看,隻見方才那位商客在坐在地上捶手頓足痛哭流涕。身邊一位過路僧人勸導:“阿彌陀佛,眼下是多事之秋。施主你雖包袱被奪,起碼命還在。”說着,順手拾起地上一塊零落銅闆,眼疾手快揣進自己兜裡。
現下六界混亂,各處結界被打破,地府之門洞開,各類生物在人間這塊風水寶地橫行霸道。像白露這種有靈氣蓬勃的仙體卻僅處在築基期的小散修,于不軌之徒來說,就是頭攻擊性弱肉還肥嫩的豬。
白手起家修行難于登天,何況,還得幫師父他老人家完成一樁不太危險卻很為難人的任務。
根據師父依照一萬多年前記憶信手塗鴉的地圖,此地本應為城郊。但千百年來物換星移,大山成平地,平地成川河,此處變為繁榮城市,也不足為奇。她拿着地圖繞來繞去,最後站定在一座豪華寬廣的府邸前,府邸牌匾上龍飛鳳舞了兩個大字:許宅。
她愣了愣,嗬呀,師父也太夠意思了!說好給她一間小草廬,她都已經做好清掃蜘蛛網的準備了,誰能想到師父實際上給她準備的竟然是一座大宅院。
剛推開門,一位跛足道友走上前來道:“這位姑娘,此宅邸……”
白露接口道:“這宅邸是我的。”
此話一出,道友當即閉嘴,跛着足跑得比兔子還快。周圍路人立馬離她數十丈遠,其中一個住在附近的婦人把自己兩個孩子一手抓一個提回家裡。門“砰”地一關,婦人的教導聲隔着門窗飄進她耳朵裡:“你們以後見到這個女人,趕緊跑。”
她摸不着頭腦。真是奇怪。難不成,是這些人以為她太富,心生畏懼了?想不到現下人間妖魔橫行,秩序敗壞,人心渙散,百姓們卻仍如此樸實,真是叫她出乎意料。
吱呀,大門輕飄飄開了一條縫。剛剛邁出步子,一隻腳猛地一頓。腳下綿綿軟軟,黏黏糊糊,她愕然垂首,“啊——”
一撮頭發黏在她鞋底。且,是一撮帶血的頭發。
感覺到人的溫度,整撮頭發動了動,纏上她的腿。她猜想,眼下世道混亂,許宅太久無人居住,偶爾出現那麼一兩隻低階小鬼,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白露拿出懷中金墨,拿手指在頭發上寫了個“敕”字。一陣金煙一卷,腿上一幹二淨。
進門,上階,登堂,入室。偌大的許宅裝修得富麗奢華,庭前有假山花榭,卧房床榻前的屏風上繪有仙鶴祥雲。床邊一幅挂畫中立着一個美人,美人發若流雲,眉似遠山,目含秋水,周圍皆是芙蓉花。白露伸手摸了摸美人的臉,觸感出奇地好。這不像市面上的尋常宣紙,倒有些像是……真人的皮膚。
她掐着手指暗自思忖,如此名貴的畫,說不定幾百兩黃金都換不來。想不到師父他老人家取名字沒什麼涵養,看畫的品位還是很不錯的。
她四處初步轉了轉,廚房裡沒有老鼠蟑螂,院子裡沒有毒蛇巨蠍,整座宅邸一塵不染,幹淨得匪夷所思。她開始有些疑惑,難道,師父在她來之前,照顧她這個小徒兒,已經幫她全部收拾過一遍了?師父平時懶得恨不得吃飯都要人擡筷子喂到嘴邊,安能如此勤快?
肚子又叫了兩聲,熱衷于坑師父的白露朝上天昆侖方向一拜,畢恭畢敬道:“徒兒不肖,暫無家資,饑餓難忍,隻好變賣師父人間财産,回去再贖罪。”轉身從卧房裡抱出那卷芙蓉美人圖,掂量着價錢,估計能讓她屯夠一個月口糧,若再值錢些,或能再買一件防身法器。
街頭嘈雜,許宅邊一位牛首人身的仁兄蹲在路邊啃一條人腿,看見白露從許宅裡抱着一卷畫走出來,噎了一噎,還未等她趕人就識相走開。
勁風從耳邊疾疾刮過,一個藍影與她擦肩而過。那人背上紋有太極圖,似乎是個道士。風聲不息,她感覺到背後有一隻戾氣很重的蛇妖正朝此處飛來。一扭頭,眼看着就要被蛇妖就要迎頭撞上,白露沒來得及躲,蛇妖卻率先猛地一個轉身,跑了。
那蛇妖看上去很怕她?白露掏出從許宅正室床頭櫃裡搜刮到的銅鏡照了照自己,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她長得也不吓人啊。
難不成是臨走前,師父心疼她這個徒兒,給她施了什麼護身咒術?師父真夠意思。
姑蘇多蜿蜒小巷,這位城市設計師,一定是個有着十足惡趣味的老頑固,淨把條條道路都往一個模樣設計。白露沿途問了好幾個人當鋪所在位置,這些人本想開口,卻都使勁地瞟她懷中抱着的畫軸,最後顫顫巍巍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經他們盯得多了,白露隐約開始察覺此畫的不對勁之處。好像從它出許宅開始,摸上去就比原先冷了許多。紙質也不如先前柔軟,倒是有些僵硬。花了一個時辰摸索到當鋪門口時,芙蓉美人圖已變得刺骨冰涼。掌櫃剛剛打開窗格,她一個哆嗦,“阿嚏——”
當鋪掌櫃長了一張方臉,一開門就被噴了一臉口水,兩根眉毛登時就豎了起來,準備開罵。
白露暗地裡施了個小法術,讓他罵不出口。堵了一句:“掌櫃的你想說什麼呀?”
她又道:“我想當一幅畫,勞煩掌櫃看看它值多少錢?”
掌櫃皺着眉頭忍住怒意,打量了她一陣,兩隻胖手剛剛碰到畫,顫了顫,縮回了小窗格裡。白露又主動将畫從窗格子裡遞進去,掌櫃的聲音近乎癫狂:“姑娘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要害我!”
害他?沒有啊。白露懵懵地說:“我隻是想換些錢用。”
丁零當啷,五個銅闆從窗子裡丢出來。趁她拾錢的功夫,掌櫃眼疾手快,哐啷一聲重重拍上了窗子。
這些人,怕的好像不是她,而是這幅畫。師父這畫有問題?會不會這畫其實是師父留給她的厲害法器,所以這些人感到害怕呢?她肚子咕咕直叫,來不及細想,雖然像個乞丐,但總歸還是要到了第一頓飯錢,先解決了溫飽再考慮别的。
初到凡間不過短短三四個時辰,春日午間暖風徐徐,白露坐在路邊小攤風卷殘雲,一口氣吞了一疊幹菜燒肉兩碗米飯三隻醬肘子。
她打了個嗝清點桌上空盤,又瞧了瞧小二送來的賬單,數着自己手中銅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她吃得太多了。頗尴尬地擡首望了望小二,她開口:“能不能,賒賬?”
話音剛落,上一刻尚滿面含春的小二當即就一拍桌子,震得碗碟抖三抖,“想吃霸王餐?!”
哇,這年頭賒賬也不行麼?小二雖然兇,但怎麼說,确實是她沒有足夠錢還吃人家飯菜,不占理。白露狠下心,拿剛剛沒當出去的畫遞過去道:“要不,我拿這畫暫時抵押一陣?”
小二一瞧就知道那畫價值不菲,興沖沖奪過去剛展開一些,看到畫上一張美人面孔、二三朵芙蓉,臉色登時發青。立即把畫往白露懷裡丢了回去,嘴唇發顫道:“你,你想害我?!算……算我倒黴,不收你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