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寒光距他咽喉三寸,楊談方提刀出招。寒月刀刀身很寬,盛來一捧落花。
楊談翻手,勁力點到為止,蕩開細劍的同時,花瓣盡數自女郎頭頂飄落。
深淺不一的紅,便這樣籠住了一團清瘦的霧。
那女郎劍勢一滞,顯然是被紛揚桃花迷了視線。
他低眉,刀刃擦過她腰間垂落的大紅絲帶。
奪目的正紅被寒月刀攔腰斬斷,剩下兔子尾巴似的一截,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
楊談掌心向上,一俯身,翩然接過斷裂的半截紅絲帶。
恰是此時,香風拂起遮面薄紗,櫻桃紅的薄唇直直撲入楊談眼簾。
熟悉的唇線緊抿着,線條柔潤流暢,恰到好處的淺紅,襯得肌膚愈發冰雪般剔透。
楊談刀尖蓦然一頓。
女郎自知不敵他,坦然立在原地。
但提刀趕來的明珂卻一時收力不及,長刀直向女郎頭頂劈來。
他瞪大了眼睛,方才還打得難舍難分的兩人,怎麼一下子就停了!
啥意思?到底啥意思?
能給卑職個明示嗎!
然鳴鳳司到底不能無辜傷人性命,明珂隻得咬牙止住刀勢,堪堪停留在女郎頭頂三寸。
刀風未止,那帷帽“呲啦”一聲,從中間橫斷開來。
白紗落地,女郎面目終見天日。
旁觀一場大戲的鳴鳳司衛士愣住,沒想到有膽子刺殺指揮使的小娘子,竟生了一張格外秀麗的面孔。
烏濃青絲用一根水紅絲帶松松挽起,膚色極白,眉似遠山。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雙波斯貓似的眼睛,瞳孔明亮若琉璃。女郎刻意壓眉看人,配着緊抿的唇,平白露出三分兇悍野氣。
明珂認出這張臉,刀“哐當”落地,險些腿軟跪下。
“白……白姑娘!”
祖宗!要了命了!
這女閻王怎麼回長安了!
偏就這麼巧,讓他惹了這位魔頭!
明珂眼前瞬間閃過無數場景——
聖人暴起,皇後震怒,舒王拍案,太子妃氣急……
以及……
他瞟了眼頂頭上司,隻見楊談目光複雜。
說恨吧差點兒,說思念吧看着又不像,千般情緒萬種心念堆到了一起,那眼神便隻有四字可以形容:
他意難平。
明珂兩眼一抹黑,隻覺得九族在向他揮手道别。
白姑娘全然察覺不到他這點兒心思,收劍入鞘,隻略略仰頭,黛眉半挑,冷冷觑着楊談,一把嗓子淬了冰:
“鳴鳳司?什麼衙門?”
“查案。”楊談眼皮也不擡,以長刀撐地,姿态疏懶,似是懶得跟眼前女郎多說半句話。
绛紅圓領袍剪裁得宜,收成窄袖,頸肩處繡了鳳鳥暗紋,配上墨色織金腰帶,這身鳴鳳衛官服着實襯得人神采飛揚。
尤其楊談,他模樣身形都太好,長眉凜冽,星眸利落,寬肩窄腰,配一身濃烈朱紅更是相得益彰。
不少女郎見了,總要晃神一番的。
隻不包括眼前這位。
白姑娘冷笑,雙手将劍抱在胸前,“查案?查什麼案?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倒從未聽過你們鳴鳳。”
她猶嫌不足,又譏諷道:“楊大人生平最不會寫‘真相’二字,怎麼今日還搶了刑部與大理寺的差事?不知在您麾下,鳴鳳司這‘正經’衙門結了多少樁冤案?又有多少性命無辜喪于您手?”
實心眼兒的鳴鳳衛當場紅了臉:“你休要胡說!聖人親筆谕旨,特于三法司之上設鳴鳳司,專職查察黃河潰堤案!楊大人是我鳴鳳司指揮使,官居四品,豈是你一無知小娘子紅口白牙能誣陷的?”
明珂一把沖上去捂住了他嘴,對白姑娘賠笑道:“誤會……誤會!白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這孩子計較。”
楊談卻沒那麼容易服軟。
他收了刀,上前兩步站定,黑皮靴緩緩踏過落花。
“白家娘子說笑了。”他定定看着那雙狡猾的眼睛,“娘子平生最通‘誣蔑’兩字,慣會往弱小婦孺身上潑髒水。若說‘造冤案’,楊某實在甘拜下風。”
“比不得大人威風凜凜,親手射殺恩師之姿,實在令人……”白姑娘一字一字咬了牙,眼裡燒起火,“終生難忘。”
聞得“恩師”二字,楊談瞬間半眯了眼,沉下聲音警告:“白雪亭,你想死嗎?”
白雪亭冷哼一聲,也上前一步,與楊談靠得極近,寒月刀與細劍幾乎要撞到一起。
不知她從哪裡歸來,染了一身幽微的蘭花香,鑽進楊談鼻尖,引得他不由低下頭,瞟見濃淡得宜的遠山眉,血線般的薄唇。綢緞似的長發垂到腰際,半截瓷白後頸若隐若現,鋒利的頸骨倒清晰可見。
時隔多年,她瘦了些。模樣長開,楊談愈看愈覺得陌生。
“我死之前,”她悠悠開口,連聲音也比從前略低,調子是冷的,“一定先親手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