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談拂袖而去,臨走前将那段喜紗随手擱在案頭。
堂上賓客衆多,倒是沒人敢來灌酒讨他的不痛快,反而個個都用分外憐憫的眼神看向他。
惟沈谙笑得很開心,一把攬過他肩膀,高聲道:“哎哎哎,新郎官來敬酒,都給我把筷子放下!”
賓客便隻能舍命陪少卿,各自讪笑着舉起酒盞。
到底是自己的喜宴,楊談很給面子地仰頭飲盡,道:“諸位自便。”
然後左肩被沈谙狠狠拍了一下,沈少卿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不容易啊,全須全尾出來了!我以為嫂夫人兇悍如斯,必得把你扒皮抽筋才消氣。”
楊談蹙眉:“她才十七,沈少卿年歲幾何了?”
白雪亭算她哪門子嫂夫人?
“您老人家說笑了,比我官大就是哥。”沈谙沒正形地一笑,酒盞攏在掌心裡雙臂環胸,“嫂夫人是個悍婦也好,你看,根本就沒人敢鬧你楊大指揮使的洞房。”
……淨會添堵。楊談一把掀開他的手,“吃你的吧。”
沈谙“哎”了一聲,追着他道:“楊行嘉你金創藥備好沒有?”
楊談面無表情對明珂道:“他再胡謅就趕出去。”
明珂幹笑:“是,是,哈哈哈。”
将近傍晚賓客散去,楊談随意找個地方坐下,擡起衣袖聞了聞,酒氣倒不很重。
他屈膝等晚霞消散,月華初升,那一星半點的醉意在長久的出神中彌散殆盡。
顧拂弦走進堂中時,冷調的月光正巧鋪在楊談身上,将朱紅的婚服映得薄寒清絕。
他左手拎着酒壺,搭在支起的膝蓋上,青絲逸出一縷,發梢擦過鼻尖的一顆小痣。鴉羽般的長睫垂下,不知在想什麼。
顧拂弦問他:“今夜歇在何處?”
楊談聽見聲音,才匆忙站起來,先喚了一聲“阿娘”,方道:“去書房将就一晚吧。”
顧拂弦微蹙眉:“沒讓人把别的院子收拾出來嗎?”
“官署事忙,一時忘了。”
顧拂弦暗自冷笑一聲。這個兒子她了解,真心要辦成什麼事兒的時候,從來都沒有“忘了”這一說。
雖看出楊談滿嘴跑火車,做阿娘的也懶得揭穿他,隻囑咐道:“旁的我不管。禮成姻緣定,你們倆往後是要埋進一個墓裡的,相敬如賓也好,相看兩厭也罷,都不要再鬧得見血,丢了家裡的臉。”
楊談躬身答是。
顧拂弦心想,隻要行嘉肯退讓一步,兒媳再怎樣,總不至于真殺了他。
她歎了口氣,正要走的時候,忽想起什麼,又回頭問:“是不是該給你備幾個姬妾?”
否則讓白雪亭生下姓楊的孩子嗎?饒是顧拂弦想到這兒也忍不住後背發涼。
楊談果斷拒絕:“阿娘多慮,不必了。”
顧拂弦也隻是随口一提,“不用就不用吧。”
臨走前,她思索再三,還是忍不住囑咐:“行嘉,娶都娶了,别太讓人家受委屈。”
楊談颔首:“阿娘放心。”
他再度垂下眼簾,面色隐在暗夜裡,看不透在想什麼。
時近子夜。
用來揭蓋頭的玉如意仍在帳邊金鈎上挂着,白雪亭端坐床榻正中,黃梨木床架子仿佛沉沉地墜在頭頂,正前方一座屏風擋住視線。
她在四四方方的一寸天地裡,像個漂亮木偶,通身血色。
楊談推門進來,緩緩走到她面前,低聲問:“怎麼不把鳳冠摘了?”
她像是才回過神來似的,仰起頭的動作很慢,眼神逐漸聚焦,那目光太冷,一把刀似的刺進楊談眼底。
他心髒驟然一縮。
合卺酒還擺在案上,用來結發的金剪子孤零零躺在酒壺旁邊,無人問津。
白雪亭眨了眨眼睛,聲音有些幹澀:“替我摘了。”
對于被她支使這事兒,楊談是個熟練工,幾乎是她話音落下的一瞬,他蠢蠢欲動的手就擡了起來,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她濃密發間翻動,将沉重的鳳冠完好無損地取下來。
楊談捧在手心裡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太子壽宴當天郭詢賜給她的那頂。
原本是為她和傅清岩的婚禮準備的。
他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幾乎快摳下發冠上的一枚翠羽。
“把酒給我。”白雪亭又道。
楊談依言照做。
他一令一動,白雪亭要,就給她。隻是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白雪亭緘默片刻,“你也拿上你的。”
楊談怔住,茫然道:“你什麼意思?”
“不是合卺酒嗎?”白雪亭撩開眼皮看他,“一個人喝,算什麼合卺?”
楊談恍惚間一震。美人怎樣都是美的,未施粉黛時清麗,濃妝豔抹時矜貴,尤其是她,過美近妖,總是帶着一股陰冷的瑰麗,太獨特了。
她并非真心,她絕對不是為了與他對飲交杯。
楊談還是下意識舉起那半瓢合卺酒。
便在此時,白雪亭冷着臉,翻手将酒往地上一潑。
她從始至終直視着他,冷淡得可怕。
“這一杯祭奠故人。”她寒聲道,“師哥,到你了。”
那瓢酒正好潑在他足邊,沾濕鞋面,洇開深刻的痕。
楊談掌心發燙,眼前少女煙晶色的瞳孔透着徹骨清寒,他低下頭,竟不能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