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晟德帝并未深究,給老國公封了個忠烈的谥号,以塞悠悠衆口,後接受了西丹國投誠送來的質子。
坊間傳聞,晟德帝仰仗老國公征戰多年,老國公于晟内的威望與日俱增,如今四海皆平,晟德帝正好借這小國的騷亂,一石二鳥,除掉老國公,借此收編其靖國軍。
甚至還有人說,晟德帝本就與西丹王交好,此次不過一兔死狗烹的戲碼。
沈雩悲痛欲絕、難以置信,私自趕回晟都,于宮牆之下質問老國公戰死的緣由,可迎來的卻是晟德帝就其擅離職守的追責,而後被囚于诏獄。
此間,元皇後于獄中幾番相勸,終是令沈雩保住一命。
沈雩萬念俱灰,自言罪孽深重,無言陳情,自請駐守甯北邊疆,永不歸都。
元皇後自是放心不下,時常傳信于甯北。前期沈雩倒還會回信感念其兒時照拂、诏獄搭救之恩,而後,便失了音信。
餘下的,便是亓辛于昭文閣密辛中得知的,沈雩重回甯北之後,建成的甯北靖國軍三大分脈的隻言片語,以及降月之論發酵後,晟國萬民對其的唾棄。
以至于亓辛初見沈雩——鄭七時,其大變的秉性,實在無法讓她與母後記憶中信馬由缰的沈雩勾連上半分。
母後總說,是大晟皇室有愧于沈家……
其間種種,恍若隔世。
沈雩待亓辛的态度,早先于農戶小院之中,鄭八便問過,即便她是嘉陵長公主,救下就好了,何必還收留她,還教她射箭?大晟皇室如此薄情寡義,為什麼他還要蹚那渾水?
他當時隻言報還元皇後恩情——興許,初時确是這般思量。
可這數月相處下來,沈雩卻意外地發覺,亓辛居然不是養尊處優的深宮中人,也并未對于流言聽之信之,倒是自有主見,甚至,義無反顧地相信他。
他心緒微漾,從多年的殚精竭慮中喘出一口氣,生出一絲與她就此相伴農院的念頭,自己許是孤寂了太久,現下唯願平日裡逗逗她,解解乏悶,以後之事以後再說。
然,他可能命裡帶煞,連老天都見不得他過好日子,陰翳的過往揮不去,惦念的人事留不下,他還沒想好怎麼以真實身份面對亓辛,事情就走到了這一步。
亓辛有些哭笑不得——
令月國都聞風喪膽的沈大帥怎麼會瘸了呢?
自己怎麼就真被囫囵诓了去?
擺脫污名也好,追查血丸也罷,或是要幹些其他什麼事,沈雩他為何要這般設防,怎知自己認出他後不會為他正名呢?
就非得在這裡卧薪嘗膽,看着自己為了找他同那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定是覺着自己高尚死了。
如此說來,近來每每遇襲,他大抵皆是心有定數,防患于未然了。
亓辛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一股熱意湧進了眼眶。
這些時日,她屢入險境,血丸折磨、死裡逃生,斷骨抽筋,都未曾低頭,可如今,與撕開“鄭七”标簽的沈雩重逢之時,她竟生出些想要落淚的沖動。
沈雩跪在地上半晌,瞧着她并未理會自己,擡眼便撞見了她這般模樣。
他心底竟慌亂到生出幾分無措。
過去,任何他吃癟的時候,他皆會立即怼回去。
哪怕,是當初父親無故戰死,他拼上性命,也要問個明白。而後居于甯北的年歲裡,他似是洞悉了一些這世間撲朔的人事,把那些,往昔他所為之不屑的心眼子,也逐一地拾了起來。
然,他沈雩的字典裡,卻從未出現過“無措”二字。
他信奉落子無悔。無論何事,既已發生,與其白白忏悔,不如趁早想出解決之法。身于淤泥,卻持守着清白的本心,已是不易,何須無端添及冗餘的雜思。
可他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類人,他們即使久困于幽冥,将自己僞裝成陰冷的厲鬼,卻難抑心底之共鳴,親善之善,仇惡之惡,唯憑螢火微芒,澄混沌于曙光。
或許,連亓辛也不知,她自己便是那樣的人。
沈雩直起上半身,瞥見了亓辛在鄭八來之前,被刺客掐到命懸一線的勒痕。他顫抖着将手探向她脖頸間的瘀傷之處,那斑駁的青紫刺得他雙目一痛。
他在衆目睽睽之下,用拇指輕輕蹭了增她那裡的肌膚,低聲道:“很疼嗎?”
亓辛反應過來,一把扯掉他虛垂在自己頸間的手,從貝齒間生硬地擠出幾個字:
“不勞靖國公挂心。”
她言罷,還死死地瞪着沈雩,似是要将他腦門盯出一個窟窿來,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
沈雩興怏怏地起身,暗自自嘲:
得,小丫頭脾氣又上來了,這一時半會兒恐是又哄不好了。
随即,他轉身,大步流星地沖着赫聯燼去了。自己這一腔怒怨,總得尋個下家撒出來才對。
赫聯燼瞅見他靠近,瘋狗一般的亂嚷,試圖掙脫束縛。
沈雩斜睨了他一眼,居高臨下地開口:“六王子這些年來,怎麼還是毫無半分長進呢,也難怪你二哥這太子之位坐得這般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