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沈雩拖着他的頭,輕輕地擲于方枕上,幫他褪去了鞋襪,又于櫃中尋得一條毯子,覆于他身上,掖了掖毛毯邊角,這才放心離去。
沈雩料理完這邊,朝着自己主帥營帳走去,一路琢磨起花言巧語來,必要于今日挽回這岌岌可危的師徒情,以免這狼心狗肺的小丫頭回宮之後,可真就将自己忘個幹淨。
亓辛在簾側聽見腳步聲,連背都繃直了:
此前鄭八草草離開,難道就是為了今日?
還是要來了嗎?
他們要帶自己回宮了?
這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應該就是隻來了一人,估摸着也是沒什麼防備。
她總覺着,沈雩回營後好似故意對她避之不理一樣,是覺着送了自己回宮,今後便無甚相見的必要了嗎?
自己還想從他那裡再得來些血丸的信兒。
還想,還想請他救救這搖搖欲墜的大晟。
還想,還想離他更近一些,讓他卸下那慣會以面具示人的模樣。
淵底最為真實的沈雩,又會是什麼樣?
她打定主意,速速拿起倒挂的彎弓,候在簾邊的視角盲區:
不管來的是誰,先挾持了他,見到沈雩再說。
思量間,一個身形颀長的男子閃身進來時,亓辛呼的撲過來,按着他肩膀,把他推到木架上,将弓弦勒在了他喉結處。
沈雩暗自無奈:
又是這招?
他足下發力,照着她踝部一撬。
亓辛猝不及防地腕下卸力,身子向後傾去。
重心不穩間,她隻覺有一截結實有力的小臂,攬過了自己後腰,而後一陣天旋地轉,将自己抵于木架之上,一股湯藥的澀苦之味撲面而來。
一道密實的陰影籠罩着她,熟悉的氣息逼近,在距她鼻尖僅餘咫尺之處停下,語氣幽幽地開口:
“小九還是這般沉不住氣,這是你第二次欲取我性命了,用的還是我親手為你打造的彎弓!那你告訴我,這又是什麼道理?”
沈雩沒成想亓辛對于回宮這般抵觸,如同在農戶小院她剛蘇醒時,将自己的柔軟囫囵包裹起來,活脫脫僞裝成一個以利刺示人的海膽樣兒。
好在,自己已然掌握敲開這硬殼尖刺的竅門,不如先發制人地逗她一逗,正巧瞧瞧她又會有怎樣别開生面的反應。
亓辛定睛瞧着那無限放大的琥珀色眸子,正欲出言回怼,才揚起頭,隻覺自己的下唇幾盡要蹭上對方秀挺的鼻尖,她頭腦發熱地避開了些,末了,眼神遊移到他飽滿具有肉質感的唇上。那唇峰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一翕一合,竟讓她萌生出一絲想要湊上去的沖動。
亓辛困于深宮的這十六個春秋,從未見過什麼适齡的男子。
晟德帝後妃衆多、皇嗣綿延,可沒成想皆是些公主,這樣的趣事,在前朝萬代都未曾出現過,傳聞是晟德帝倒反天罡,發動政變迫使先帝允他提前上位的報應,甚至有人說老靖國公就是他克死的,這樣的昏聩無能之君,遲早令大晟滅亡。
晟德帝也是因此于皇城軍之外,暗地裡秘密集結了影都衛這樣一個組織,來平息流言蜚語。一時間,四下人心惶惶,生怕哪日被影都衛暗地裡結果了性命,有冤都無處申。
因而,無論是對于晟德帝也好,靖國公沈雩也罷,陳年舊事、功過是非,民間有識之士隻會以為是神仙打架。自己如若要苟全性命,隻須耳清目明、能識時務便可。
普天之下,有道是四海升平,實則明潮暗湧,六國共分天下以來,唯晟國屬華夏腹地、富甲一方,免不了遭他國虎視眈眈。
然,晟國曆任君主,偏行尚文驅武之道,卻是朝朝得那麼一個良将股肱庇佑,也不知何來的運勢。因而,一朝一朝,也是這麼就過來了。
亓辛雖為嫡長公主,可平日裡少不得謙讓妹妹們,又須得在各相祭禮大典中,撐起皇家顔面,故而成日浸在嬷嬷們的藤笞訓責之中,少有閑暇。
父皇與自己不甚親近,母後過于溫婉賢良,懾于父皇的淫威,也就是,每日睡前,母後會與她講講沈雩的舊事。而這樣的人物,活像一個神祇,盡管素未謀面,衆生卻皆受過其普澤,自己的懵懂年歲也就是這般在名為“沈雩”的神話中,悄然度過了。
她不懂什麼是心潮悸動、男歡女愛,隻知後宮衆妃,要麼就似母後那般看破世事、無欲無求,要麼就似四妹的母妃那般珠冠水目、翹首以盼,要麼就似不幸夭折的九妹的母妃那般瘋癫癡魔、蹉跎韶華,皆不得善終。
因而她對于婚嫁之事,并無太多期待,終究是關乎于國體,怎由得自己心意。
此前初次同男子親近,還是于月國地牢之時,赫聯燭欲行的血腥之吻。而自己已然因被迫身陷囹圄的血丸試驗恨透了他,無論其有何行徑,皆隻覺反胃。
可現下,自己竟會對沈雩這個相識不逾一年的人,生出這般欲望。
她承認,沈雩這般樣貌氣韻,放眼整個晟都世家弟子中,皆算得上品,尤其是,他毫無那些頑劣之習,還是個文武全才,又極富謀略,如若可收于自己身側,日後行事應是會大有助益。
然,自己名義上仍為月國的太子妃,什麼也做不得。
亓辛氣惱地将沈雩猛然向後一推,将自己的衣裙整理平整,無波無瀾地望着他:
“我又不知是你。再說,沈公也算世家大族出身,久經人事,這般不知分寸,如此冒犯于我,竟還試圖颠倒黑白……”
她最終還是把“該當何罪”幾個字生生咽了下去。
“小九如今,大抵十六有餘了吧,我也就虛長你六七歲,倒也沒有你說的那般老成。”沈雩尬笑了兩聲,旋即瞄見亓辛還緊緊攥在手裡的彎弓,打算扳回一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