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是長安人罷,那想來必是冠纓舊家的出身了,”少年郎君插話道,“如您這樣的人家買馬,倒是很不必買并州馬。并州馬粗矮,除卻耐力極佳外,沒甚麼好處。”
素婉仿佛很意外,她道:“我阿兄有心從軍,我聽阿爺說,并州馬是最好的軍馬。”
那小郎君就有些訝異:“您的兄長,現下要去從軍?”
“是啊!”素婉道,“如今叛軍作亂,正是報效國家之時呀。”
少年郎君就笑了:“叛軍作亂,自然是該報效國家不錯,隻是小娘子的兄長若是想建功立業,現下便還不是時候。”
“您為何這樣說?”
“如今天軍的戰績實在不佳,或許連陛下本人都不敢信任他的軍士,因而才避入蜀中——但凡朝廷還有可信的将軍,何至于連一群農夫也奈何不得!”
素婉便道:“可若是人人都不參軍,朝廷還怎麼能擊敗叛軍?”
那小郎君自笑,連馬行店主也笑:“小娘子還是年少,天真了些:那朝廷是誰的朝廷?不過是楊家的朝廷罷了,那做軍的又是誰的親眷?那是你自個兒的兄長。為着楊家的朝廷,犧牲自家的兒郎,這又是何必呢?小娘子啊,若是想你阿兄能博個好前程,且等等!待朝廷裡有了大将,再去投他麾下不遲!”
“那若是始終沒有呢?”
“若是始終沒有,不過是換個皇帝罷了。你瞧瞧,這皇帝連長安都不要了,撒腿兒跑到蜀中去,這般帝王,忠他何益!”
“可是太子殿下帶着人馬去了長安啊,至少太子殿下還……”
“太子殿下?”那小郎君就嗤一聲笑了,“他若是真去了長安,長安豈會輕易陷落!”
說罷仿佛察覺到自己失言,道:“哎呀,我怎說了這個——小娘子莫怪,你……唉,你可不要哭泣呀。”
仿佛真有什麼愧疚似的。
素婉一點兒也沒打算哭:她早就知曉長安守不住,而此刻,她假作焦躁,道:“你怕不是哄我麼?長安何等雄偉的大城,慢說攻打,便是要從外頭爬上城牆,都除非是壁虎投生,否則絕沒有能爬上去的道理。那賊兵有三頭六臂麼,豈能如此快便打下長安?”
“那賊兵自然沒有三頭六臂,可裡頭守城的人,說不定連半個膽子也沒有呢。”那少年郎君道。
“可是,可是……”素婉扮着一個不肯相信故鄉淪落敵手的小姑娘,拼了命去尋找對方在欺騙她的理由,“長安離這裡很近!若是長安真保不住了,你們為何不逃,還在這裡說什麼并州馬,西極馬?”
“我們不過是些商人罷了,既不是名門大戶,也不曾為官做宰,怕他怎的?說不定賊人過後,還有我們一份财發,”那小郎君笑道,“倒是小娘子這樣的出身,若是我不曾猜錯,的确是該避着賊人了。”
素婉嘿然不語,她沉默了一會兒,道:“罷了,我不和你們說這個——我,我是來瞧馬兒的,若是不為做戰馬,到底什麼馬兒好?”
“那自然是西極馬!”馬行老闆立刻來了精神,道,“我是不騙你的,小娘子,我們這兒的西極馬,高大俊秀,你若買一匹白馬,配着金鞍錦障泥,保你家阿兄騎着它出門時叫全城的郎君都羨慕得要不得啊!”
“西極馬跑得快麼?穩麼?”素婉問。
“那自然是快,它腿多麼長啊,這一步頂得上等閑并州馬一步半!”說着那馬行主人便要帶路去馬廄邊,“小娘子且等等,我讓人我們這裡昨日才來的駿馬牽來給您瞧,馬兒又好,價格也不貴,四十貫錢,若是您在小店裡一并買鞍鞯,咱給您配好了送去府上,隻消再多三貫……”
素婉聽着這話,口中隻不置可否,那店主人決心要做這一樁買賣,拼力向素婉介紹他店中的馬鞍辔頭與障泥,早有夥計前去把他說的那匹白馬牽來——果然是一匹極漂亮的駿馬,但不知為何,那夥計仿佛怕它似的,将手中的缰繩留得很長。
莫非這馬兒不馴順?
素婉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便聽得外頭一片喧嘩,她扭頭過去,便見數人飛奔而來:“快逃!賊軍入城了!”
賊軍?素婉一怔,她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隴州離長安那麼遠,哪裡來的賊軍?
可是奔向他們的人,身後的确跟着許多男子,個個都跑得很快。
素婉心頭一凜,她覺得這一夥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想也沒想便将煙水拉到了身後。
而那些人徑自從她們身邊奔過,闖進了西市裡。
素婉瞧見他們手中有刀。
她抓住煙水,趁着這夥人要先去西市打劫,暫時無暇顧及她們,嘶聲道:“快跑!”
也顧不得什麼馬行店主,也顧不得什麼小郎君,更顧不得世家女兒的儀态,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帷帽,一把扯住煙水,不要性命般往自家的馬車邊跑——還好車夫是家中的奴仆,不至于在這樣緊急的關頭甩下她們逃走。
然而,就在她們剛剛上了馬車的時候,素婉聽到了身後急促的馬蹄聲和男人的驚呼。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方才還被馬行夥計牽在手中的白馬,已經被人奪了去,那白馬的系繩上還留着一隻血淋淋的手。
顯然那奪馬的漢子,是斬斷了夥計的手才将這馬搶來。
但他不大擅長對付馬,那匹白馬,顯然是受驚了。
它連蹿帶跳地奔來,不時驟停,那漢子拼命抱住馬脖子,卻已然被颠得東倒西歪,身子像是一隻破布袋般飛起又落下,瞧着落馬也隻是須臾之間的事。
素婉連忙叫奴仆:“快走,不管他們——”
話音未落,那漢子已經被白馬給扔了下來,直如一枚被投石機甩出來的巨石般,飛過馬車頂部,一頭撞在了堅硬的坊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