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州天氣比長安還幹幾分,這幾日又不曾下雨,那火苗隻一蹿,便上了屋頂。
大風裹着灰煙迎面撲來,素婉被嗆得連聲咳嗽幾下,心中便曉得不好了。
她家離那火光初起的地方還隔着四戶人家,但那煙氣已經到了跟前,而若是大火把别人家也點燃了,煙氣就會更大了。
還不止是煙!外頭可還有等着來殺人搶劫的賊兵呢。
她扭頭看着煙水,大聲叫道:“去找我阿爺,讓所有人從井裡打出水來,把咱們家的院牆全部潑濕!門窗梁柱也潑!都潑!再把帕子衣被都擰濕!把财物和食水,全都拿到到地窖裡去!人也躲進去!”
煙水在下頭,看不到滾滾濃煙,隻是聞到火氣,已很是驚恐。
好容易得了小娘子的安排,她顧不上問,仿佛隻要有件事情做就好——她立時跑着去了。
于是柳家宅子裡很快就有了動靜。
素婉在牆上提了弓箭,遠遠望着那着火的人家,暗暗歎了一口氣。
天幹,有風,火勢已經不可救了,黑煙沖天之外,火光和熱浪已經迎面撲來。
這個時候,能自保已經很好了。
她歎了一口氣,最後望了一眼外頭奔走的人們,便要反身下房。
這裡是站不住了,高處煙大,她若想在這裡射殺外頭的賊兵,難說自己便要先被這滾滾濃煙嗆昏過去。
也不但是她,左鄰右舍的年輕郎君們,但凡是想到用弓箭自保的,此刻也都被嗆得泣涕漣漣,個個也都隻能下了牆去。
這麼一來,賊兵之中沒有弓箭手,而這“貴人坊”裡幾乎家家都有人能使弓箭的優劣之勢,便被抹平了。
賊兵之中也有聰明人呢,素婉想。
她是對火攻很有心得了,又僥幸家中有水井,而房舍離最初起火的地方也遠,這才來得及讓家人及時防備。
可是來不及防備的人家呢?
世上大多人一世甚至祖孫幾世的積累,也不過是這麼一個院落,幾間房屋。屋子在,他們便是體面的人家,若是屋子沒了,便和外頭睡在街上的閑漢無甚差别。
他們若是瞧見自己家中着火了,是一定會回去救的。
如此,坊長方才喊出來一起巡邏防着賊兵的隊伍,也一定就散了。
彼時這一家家的人,各自守着自己家慌亂救火,如何還能抵禦乘火打劫的賊兵?
那和一棚棚的雞鴨又有甚麼分别!
素婉救不了這一整個坊中的鄰裡,但她還是打算努力一下。
在下牆前,她竭盡所有力量喊道:“賊人在外頭!出門避禍萬萬當心!”
至于她為何要這樣喊,她相信聽見的人都能想明白——他們在自己家中,固然會被嗆得難受,難道賊人在外面,便可以盡情呼吸了麼?
他們所以要放火燒屋子?為的無非是将這裡住的人們都逼出家門去躲避火災。
逃出火場的人,多半會盡量帶走自己家中最珍貴的财物。
可那會兒,他們和他們的财物,就将落入沒有院牆保護而任人欺淩的處境。
再遠的人家聽不到她的喊聲,她也沒有辦法,那一嗓子已經喊得她自己喉嚨撕裂般疼痛了。
待她彎着腰,摸着牆,一路找到自家地窖中與父母兄弟見面時,她張了口都說不出話。
而這裡也沒有誰還想說話。
火勢已經很大了,柳家的屋子剛才潑過了水,潑了幾遍,可烈火過處,那木縫中的水汽就被烤幹了。
連一向陰暗涼爽的地窖之中,也逐漸有了幹燥熾熱的氣息。
他們都不知道要在這裡等多久,才能等到賊人退卻——也或許賊人就不會走了呢?
這裡沒有滴漏,外頭也注定不會響起鐘鼓聲。人在天光照不到的地窖裡,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卻數不清究竟過去了多少辰光。
更不知曉,賊兵到底是搶夠了,就會走了,還是會一直在隴州城裡?
是啊,曦宜這樣有見識的女郎說他們不是賊兵,隻是流匪,多半是搶足了就要逃命。
可是,萬一呢?
萬一隴州的兵士們就是不來,叫這些流匪養大了心思,決定占了隴州城——也不需要占十年八年,隻要占個四五日,每日都派人搜羅财物人口,柳家人就沒有好下場啊!
柳家人往地窖裡拿了些食物和水,然而拿得不多。
在那麼短的時間裡,他們更想拿财物進來,于是這水與食物就不足了。
而上方的大火,正在往這地窖裡傳遞着蒸蒸熱浪:若是不把水喝足,隻怕大家遲早都要中暑了。
人在憂愁危急的時候,實在很難靜心。
柳二郎在漫長的等待後,第一個忍無可忍了:“要不是阿姊說他們隻是流寇,不是賊兵,我們早就逃出城外去了,如何還在這裡做炙肉!”
年歲更小些的柳三郎也帶着哭腔道:“我要餓暈過去了,阿娘,我餓呀。”
說着就哭了出來,将面頰伏在母親懷中:“阿娘,我們何時才能回長安啊,我想回長安,長安家裡什麼也有,也不會叫我餓着……”
張織雲就跟兒子一起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阿娘也想回長安,唉,郎君呀!我們究竟是做了什麼孽,竟然要在這隴州遭此一劫,早知曉,還不如守着家啊!”
被點了名的柳父想必是沒有什麼好臉色的,但地窖裡頭沒有點燈,别人也就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聽得到他那一聲“哼”滿是不快:“坐不住就出去,哪裡來的這許多廢話!”
黑暗中的哭聲就靜了一靜,接下來便隻有沉重濡濕的呼吸聲。
直到那呼吸聲也歸于平靜,素婉才說:“越哭,越氣,餓得便越快。你們若是還想活命,就閉嘴好好兒等着罷。再有一會兒,我自己出去瞧瞧外頭的境況,不要你們陪着。”
她的聲音是啞的,因此也很輕。
可這裡人人都聽得到,于是張織雲慌亂的聲音立時響起:“宜娘,你不要命了?若是賊兵還沒有退去,你出去遇到他們了,可怎麼辦?”
素婉道:“那就死,還能怎麼辦?便是死了,也好過天天為他們兩個打算,卻還要遭他們抱怨!”
“他們”說的是誰,大夥兒心裡都清楚。
張織雲如何想,素婉不能知曉,可柳父聞言,立時擺出一副憤怒的口聲,罵道:“你與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計較做甚!你自己才該保重,管他們嚼什麼舌頭——二郎,你過來,叫你阿姊掐你一把出氣!”
柳二郎連聲告饒,又為自己辯解,素婉一言不發:她實在懶得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