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要多謝她戴着的帷帽,垂下的長紗不僅遮蔽了原身那張美麗的容顔,也遮掉了她眼底一霎的慌張。
再開口時,仍是一派因年少而天真的理直氣壯:“胡人還有這樣的分别嗎?可太後殿下和皇後殿下身邊的胡人侍女們,教給我說的話,便與這些來搶掠的賊子有些相似——我倒是真不知胡商們如何說話,反正在我們長安,胡商們都說官話呀。”
隴州刺史一怔。
他固然也聽說過,這位“柳家小娘子”是被許給一個極好的夫家了,可沒人說“極尊貴的夫家”尊貴到可以在太後和皇後身邊,和她們的胡族侍女們打交道,熟到連人家的話都學得會。
這得是多麼尊貴的夫家!
須知這消息是那王參軍放出來的,大夥兒都以為他不過是自擡身價,外加試圖打消隴州城本地權貴對這個美貌侄孫女的觊觎——這才含含糊糊說些指代不清的話。
但,若王參軍的“含糊”不是為了誇大其詞,而是為了不吓着他們這些土包子……
刺史背後的汗就突然冒出來了。
他在官場上浸淫半生,自覺便不是個人尖子,也不至于叫一個小娘子輕易哄住:這小女郎說話不假思索,顯然她真是在“太後殿下”和“皇後殿下”身邊待過的!
方才他還以為,這柳家人必有些蹊跷,吓唬吓唬這小娘子,說不定便能發現些大秘密:譬如柳家人就是那些劫匪的内應!他們勾結了王參軍,放賊人進城搶掠,但大約是分贓不勻,所以他們反目成仇,便連個謊言都沒編全,就來這裡詐他這老狐狸!
若是那樣呵,他的功勞還要更大些呢!
可是,可是,這小娘子在天家最尊貴的女人們面前長大,那她能定下的婚事……夫君該是誰啊!
若真是那一位,或是和那一位差不多出身的什麼王,就憑剛才那句話!隻消這小娘子去未婚夫面前告一狀,他也得失眠三天!
他要賭一賭嗎?賭這女孩兒是被她的父親安排好了,有意詐他……
他像是要去抓救命稻草般,很快便下了決心,問她:“殿下們身邊怎會有胡人侍女?”
她卻自然地回答:“朝中有番将,陛下有胡妃,他們帶來的部曲中,年少的女子自然可以入宮侍奉貴人呀。”
說罷還微微歪了頭,雖然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他覺得,這小娘子一定是好奇——如何朝廷派來隴州的牧民之官,竟然連這樣淺顯的常識都不知道?
刺史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燙起來。
他好像被一個小娘子給看輕了!
還好她小!
現下若是鎮定一些,也未必便糊弄不過她罷——如此想着,刺史便放柔了聲音,和藹道:“柳小娘子真是聰慧!這樣輕易便能掌握胡人言語——我們隴州官衙裡頭,能聽懂胡人說話的人,也不過二三個呢。”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可在前後加起來活了三百多年的素婉聽來,卻字字都回響着心虛的聲音。
她便笑了,假作心下驕傲又要擺出謙虛口氣的小小少女:“您謬贊啦,我哪裡是聰慧,也學了一年多呢!”
刺史的心涼浸浸的,他向柳父道:“令愛聰慧,當真少見,偏還這樣謙虛。”
柳父方才也出了一脊背的好汗,此刻見他換了巴結的意思,唇上的兩抹胡須就翹了翹:“倒也不見得聰慧,隻是運氣極好,才蒙宮中貴人喜愛罷了。若不是老父母今日問起,我竟然沒想過這小東西在宮中連胡人言語也學會了。不過這孩子,自幼在言語上就有些天份,她也很會寫詩,若不是如此,哪能得太子殿下青眼呢。”
刺史面上的笑容就更僵硬了。先是皇後,然後是太後,然後是太子——也好,也好,這便曉得這門婚事到底是定在誰身上了。太子,那還真是一門好親事。
怕不是十多年後,面前這個戴着帷帽的小女郎,便要成為宮裡的貴人,甚至,能做皇後也說不定……
刺史就開口跟柳父攀交情了。
素婉在旁邊聽着甚感無聊,她對于誰是誰的同年,誰是誰的座師這種事情,實在是不大在意——但是現下這堂中安靜下來了,也沒有人跟她說話了,她便覺得有什麼不對。
仿佛附近還有一雙眼睛在看着他們似的。
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超出常人的直覺,然而閑着也是閑着,便細細觀察周圍。
适逢此刻一陣風來,吹動堂後簾幔,她便瞧見了一雙皮靴立在後頭。
禁不住“咦”了一聲。
那位刺史雖然正在與她的父親說笑,然而哪裡敢将這位今後有大造化的小娘子丢在腦後?她這一聲雖然輕,可他也聽在耳中,立時回頭,滿面笑容道:“柳小娘子怎麼了?”
素婉連忙轉回頭來,她什麼也都沒說,可刺史察覺到她方才望着的方向,也跟着看了過去。
這一眼便變了臉色,喝道:“阿喜,你在那裡做甚麼!還不出來!”
阿喜?
素婉瞧着那雙皮靴做得也不大,又精細,想着這大約是刺史家的小兒女。
可是那人依言出了簾幕時,她卻怔住了——這人竟然和那一日,她和煙水在西市外遇到的清俊小郎君,有八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