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人從地窖裡出來的時候，本來是很怨恨的。

他們并不知曉往蜀中走會面臨怎樣的命運，他們隻知道，聽着曦宜的話，來了隴州，就遇到了這樣殺人越貨的賊子，受到了如此可怕的驚吓不提，連房屋都叫人燒光了，那些沒來得及搬進地窖的資财自然是也沒有了……

那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金銀玉帛！那是他們在長安時辛苦攢下的家業，不遠萬裡地帶來了隴州……

如今什麼都沒了！

若當初沒有聽曦宜的鬼話，或許他們不至于落到這樣的田地的！

然而，當他們見到左鄰右舍的情形時，那些埋怨的話就不好再出口了：哪怕是柳二郎這樣沒心沒肺的東西，瞧着那些死了人的家庭，到了嘴邊的話也就咽下去了。

素婉看到他時，他就勉強擠出一個苦笑：“唉，阿姊，還好咱們家裡人都在。”

家裡人都不在了的也大有其人！那個坊長，他們夫婦不就都死了麼，隻留下一個老母親，帶着一對孫兒孫女，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沒了兒子也沒了媳婦，沒了屋子也沒了錢糧，這老人渾不知自己還能去哪裡讨一條活路，可要帶着兩個孩子自盡，也不是老祖母能做出來的事。

素婉路過她家搭起的窩棚時，給她遞了一塊餅去。

隻是普通的素餅，裡頭沒有夾糖，也沒有夾腌菜，更不會有肉，可是老婦人就紅了眼，她說多謝小娘子，若是小娘子憐憫，不如叫老婆子去你家裡洗個衣裳，掃個院子罷。

雖然她這把老骨頭已經不大濟事了，可慢慢做點兒活路，總也做得完——她至少得有一口飯吃，她要把兩個孩童養大。

素婉不能點這個頭，她家的屋子如今也就隻有兩間住得人了，至于什麼花圃菜園，全叫那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家什細軟，也多半都葬身火場。

如今家中既沒有多餘的錢糧雇人來幹活，也沒有這樣多的活需要人幹了。

她隻能心虛地推辭，而老人并沒有露出怨恨的神情來。

她是個有幾根傲骨的人。

“我們家雖然不是官身，也是清白人家。”老婦人這樣說着，面前是突然活躍起來的人牙子，她說，“我年歲大了，給人做奴婢不要緊，可我的孫兒孫女不能去做奴婢……”

“做奴婢能吃飽！不做奴婢，便隻有餓死！”人牙子這麼說。

老婦人就沉默了，她想了又想，道：“那便舍了他們出家去，也不能做奴婢。”

人牙子哼地一聲走了，走前還道：“真個不知好歹，今日用糧換一個你不答允，來日遇到了拐子，白給你捉了去，瞧你還怎麼不答允。出家去？出家也是給師父玩，隻得幾根青菜吃，做奴婢給主人玩，還能吃幾口肉哩！”

老婦人聽清了這句話，她打了個哆嗦，一把摟住了兩個孩童。

他們現下還都胖胖的，是爺娘都在的時候才能養出的好孩子，卻不知今後的命運會如何。

于是，在這兵亂之後的第三天，柳家門前迎來了一個顫巍巍的老婦人，身後帶着兩個孩童，說是要見府上的千金。

看門的老蒼頭——其實如今也沒什麼門可以看，他的工作已經變成把家中燒朽了的柱子劈成段，再存起來當炭用——他說：“老阿姊，我們家中的千金，如今去了參軍府上，一時片刻是回不來的，你不如先回去罷。”

老婦人不肯，她說：“我便在這裡等小娘子！這坊中隻有她是一窩暖熱心腸，除卻她，天下也沒有誰肯救我們祖孫了。”

老蒼頭道：“我們小娘子這一去，真不知幾時回哩！”

“我便等幾日也無妨！”

他隻好搖搖頭，任那老婦人站在陽光下，自己回庭院中去了。

但舉起斧頭砍了幾下那焦木，他又停了動作，想一想，去廚房裡盛出一碗水去給老婦人。

“老阿姊，日頭烈，你們喝些水，莫曬暈了娃娃。”

老婦人接了水，竟向他施禮，他感到慌張，匆匆折返回去了。

可隔着一道門，又忍不住去看。

她的歲數大約和他大姊一般罷，一樣花白的頭發，皺縮的臉，唉，他們一家兄弟姊妹生來便是奴婢，固然不是好命，可這老婦人本是體面人家的娘子，如今落得這個地步……

小娘子怎麼還不回來啊。

連老蒼頭都焦急起來。

素婉此刻并不知曉自家門前的事情——她戴着帷帽，坐在一大群外男附近，若不是有父親在場，就憑她今日身處的位置，就夠“那個聲音”尖叫到昏過去了。

可是，這些男人們，反倒沒有一個人會說她坐在這裡實在女德不修，應當快快離開此間，找個陰暗的角落去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