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都好輕,像是要飛起來。
如果可以永遠都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孟朝一直待到七點半,在山頂看完日落,才坐索道下山。
天色變黑,孟朝進了酒店的地下車庫,準備從車庫電梯上樓。
車庫出口離仙庭山更近,他每次上山,走的都是這裡。
車庫空曠陰涼,此刻沒有任何人,孟朝走在裡面,隻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
快到電梯時,不遠處出現了一個黑影。
孟朝停住了腳,燈光充足,他看見吳嘯萎靡的臉。
吳嘯整個人都變了樣,從前自信狂妄的人,現下畏畏縮縮,眼神裡帶着恐慌和緊張。
對方支支吾吾地開口:“我、我是來和你道歉的,但我道歉不是為了讓你簽諒解書,叔叔和張主任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是我們活該……”
“我申請了取保候審,就是想當面和你道歉,孟朝。”
孟朝面無表情地上下打量了吳嘯一番,“說。”
吳嘯走近幾步,話說得磕磕絆絆,帶了哽咽。
“我不應該欺負你,我、我太該死了……高一的時候,你連續三次都是、是年級第一,我覺得你很厲害,學習好又、又長得漂亮,所以向你表白了,沒、沒想到被你拒絕了,我以前追人,從來、從沒有追不到的,我不甘心,之後才又跟你表白了兩次,我就是,被你拒絕了,覺得很沒面子,才一直針對你……”
吳嘯說着說着,藏了一下右手,捂着鼻子哭了出來。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辦法挽回了,如果讓我回到三年前,我絕對不會再那樣做了,傷害了你我真的很後悔,律師說我的刑期可能要超過十五年,希望這十五年能讓你的痛苦減輕一些,我會一直在牢裡忏悔的,我真的、真的很後悔……”
“在判決的時候,你可以申請經濟補償,要多少都可以,我和我的家人會盡力籌錢的……”
“噗嗤——”
孟朝笑了。
吳嘯擡起涕泗橫流的臉,似乎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孟朝忍着笑意,聲音有些顫抖:“你們的補償,償還不了我受的罪。”
吳嘯沉默了幾秒,“我知道,我隻是想盡力補償你……”
孟朝斂了笑意,望着吳嘯一直藏在袖子裡的右手。
他淡淡地打斷了吳嘯,“而且,你哭得好假。”
吳嘯的抽噎聲一下子止住了。
他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麼孟朝會看出來,就感覺一陣風從側臉旁襲來。
“砰——”
他的左臉像是被最堅硬的磚頭砸中,頭不自覺地歪向一邊,劇烈的疼痛從皮膚傳進大腦,嘴巴裡溢出鐵鏽味,他張開嘴吐出來,鮮紅鮮紅的,是血。
吳嘯完全懵了,捂着臉,大腦一片空白。
眼前的孟朝垂着眼看他,眼神倦怠又冷漠。
他想起在酒店挨打那天,孟朝也是這樣看着他。
孟朝垂在身側的右手還握着拳,所以……是孟朝打了他?
Omega哪兒來的這麼大力氣?
不對,别的Omega或許沒有,但孟朝絕對有。
吳嘯想起他第三次向孟朝表白時,孟朝又拒絕了他,他恨這個Omega不識好歹,想強迫孟朝,卻被對方打得一拳打得眼睛腫了好幾天,讓人跑了。
吳嘯疼得龇牙咧嘴,“你……”
孟朝舉起右拳,又是一記重擊。
吳嘯直接被掼倒在地,他嘴裡血腥味更濃,還伴有異物,他吐出來一看,竟然是一顆白森森的牙。
孟朝把他牙打掉了。
“我……啊!”
孟朝小時候,跟着葉聲學過一段時間武術。
由于從小下地做重活,他的力氣比一般人更大些。
葉聲說,他很有學習武術的天賦。
他很早就想這樣對付吳嘯了,如今,他終于不用再有任何顧忌。
孟朝輕聲笑了,“你的刀,沒藏好。”
他趁吳嘯疼懵了,從對方的長袖裡奪過一把水果刀。
吳嘯來見他,根本不是為了道歉。
他是想殺了他!
吳嘯急了,也不裝了,“你個賤人!早知道在學校就該把你殺了!”
他受不住疼,一邊哭一邊喊:“不,我該把你扔給那些小混混,讓他們一個人來一次,弄死……啊!!!”
孟朝一腳踢在吳嘯胸口,Alpha狼狽地伏在地上,隻知道痛叫。
他蹲下身,一把抓住吳嘯的後頸,死死按在腺體上,Alpha的嚎叫聲更大了,整個車庫都是慘叫的回音。
孟朝扯着吳嘯的脖子,一下一下往地面撞,“咚、咚、咚”——
吳嘯的臉上很快全是鮮血,額頭腫得老高,他拼盡全力想捂住頭,卻抵不過孟朝的力氣。
他痛得快要昏厥,嘴裡的罵聲變成了求饒。
“啊啊啊好疼,救命,救命啊,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松手松手啊啊啊啊!!!”
孟朝依言松了手,抓着吳嘯的頭發,看他腫成豬頭的臉。
吳嘯哭得很好笑,他說:“我、要報警,我要報警,你殺人了!你殺人了!!!”
孟朝幽幽地笑道:“這個位置是監控死角。你說我要殺你,誰能證明?”
當年那個小巷子裡,他拒絕了吳嘯的表白,這人惱羞成怒,竟然對他動手動腳,要脫他的衣服,想強迫他。
他受了驚吓,一拳打在吳嘯眼眶,頭也沒回地跑了。
可吳嘯憑着沒有監控,逃脫了制裁,還反過來污蔑他。
現在,吳嘯終于自食惡果。
吳嘯沒想到,他專門找的沒有監控的地方,成了自己申冤的阻礙,就像當年孟朝被他誣陷一樣。
孟朝放開了吳嘯,對方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他把手中的水果刀扔遠了,才發現手中全是冷汗。
如果不是他觀察仔細,早早發現吳嘯要殺他,現在倒在地上的,可能就是他了。
孟朝捂着嘴退後幾步,任由眼淚默默流下。
接着他拿出電話,雙手不斷顫抖,險些拿不穩手機。
他打給了陸徐行,哽咽道:“先、先生,我在地下車庫,你能不能來接我?”
“我馬上到,你先别挂電話。”
陸徐行氣息急促,孟朝能聽到那邊傳來“叮”的電梯聲。
下一秒,不遠處的電梯門開了,他下意識轉過身,一個高大身影從電梯中走出。
是陸徐行。
陸徐行邁開長腿奔向他,到了跟前,雙手輕輕扶在他肩膀上,上下看了看,帶着緊張:“有沒有受傷?”
電話還沒挂斷,雙方的手機重複了兩遍陸徐行的話。
孟朝恍惚了一瞬,陸徐行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而且他怎麼知道,他可能受了傷?
孟朝的手顫抖着按下挂斷鍵,“我、我沒事……”
他回過頭,看地上哀嚎不止的吳嘯,“他,他想殺我。”
“别怕。”陸徐行半抱住他,揉了揉他的後腦,“我已經報警了。”
孟朝依偎在陸徐行懷中,聞到熟悉的葡萄味,但陸徐行的信息素已經安撫不了他,他忍不住去想,萬一他沒發現吳嘯的企圖,會發生什麼。
吳嘯至少要坐十五年的牢,他的一生都被毀掉了,所以他恨死了他。
這個人一定會一刀一刀刺進他的身體裡,讓他求救無門,痛苦掙紮,直到最後一刻,之後,吳嘯為了毀滅罪證,說不定會把他肢解分屍……
孟朝喘不過氣來,他知道他不應該想這些,吳嘯被他打得半死,沒有任何能力傷害他了,可很多時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無數負面的想象會突兀地闖進他的腦海裡,不斷地一遍遍地循環播放,他壓不下去……
打電話時他哭,一半是裝的,一半是真害怕,現在那股腎上腺素消退了,無窮的恐懼便瘋狂撲來。
“朝朝!”
孟朝口鼻被一隻大手捂住,他瀕死般揚起臉,陸徐行皺眉看向他,焦急道:“你過呼吸了,别怕,我在,先調整一下。”
他有心深呼吸,但吸氣到一半就會不自覺地呼出去,他做得太急,喉嚨被氣體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嗓子像撕裂了一樣痛。
“我……控制不住……”
什麼辦法都失效了,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能力。
為什麼會這樣……
無力感蔓延在心頭,伴随着越來越嚴重的窒息感,看不見的海水向他湧來,他要被完全吞沒了。
孟朝張大了口,卻呼吸不到一點點的空氣。
懷裡的Omega虛弱到幾乎站不住腳,陸徐行當即将人橫抱起來,走進電梯。
“控制不了也沒關系,我給你我的信息素,别怕,我在。”
事态緊急,他一邊控制着腺體釋放信息素,一邊吩咐耳機那頭的助理驅散人群做好善後。
封閉的轎廂内,很快溢滿了葡萄酒香,孟朝伏在陸徐行肩頭,禁不住湊近了對方的腺體,瘋狂地嗅聞着,他知道隻有這個味道能讓他冷靜下來。
葡萄酒帶來了新鮮的空氣,猛烈的窒息感和淹沒他的海水逐漸退潮。
孟朝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一般,渾身都被冷汗濕透。
模糊的視線恢複清晰,嗓子卻仍幹澀得幾乎要裂開。
他深吸一口氣,望向抱着陸徐行後背的左手。
手環上顯示他的心跳降低到了每分鐘一百以下。
得救了……
每次他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都是陸徐行救了他。
孟朝被陸徐行抱回房間,放到床邊,房門被關上,兩人共處在安全的空間,他顫抖的手也平息下來。
陸徐行在他面前蹲下身,輕輕牽着他的手,“信息素,還要麼?”
這次,孟朝沒有被信息素沖昏頭腦,他動了動腦袋,幅度很輕地搖頭,“不用了,謝謝……謝謝先生。”
他抿着唇,“吳……”
本想問吳嘯那邊怎麼辦,陸徐行卻打斷了他:“不要想那些讨厭的人,你最該做的,是好好休息,但先不要睡覺,你情緒波動太大,現在睡下,容易讓精神留下創傷。”
“助理說,一分鐘前警方趕到車庫,把他帶走了。”
孟朝心中有什麼東西堵着,喃喃道:“先生……”
他好像昏了頭,竟然想告訴陸徐行真相。
但此時此刻,并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他隻好閉了嘴。
陸徐行扶着孟朝躺下,坐在床沿,把他冰涼的手放進被子裡。
“這裡的事很快就會處理完,回江城後,我想帶你去出玩,放松一下,你想去什麼地方?”
孟朝知道他不該再想那些不好的事,便順着陸徐行轉移的話題想了想。
十九歲前,他沒有出過山縣,去江城後,也沒有好好逛過。
他看向陸徐行,“我想看海。”
生長在内陸的孩子,大約都有一個看海的夢想,孟朝也不例外。
陸徐行點點頭,“好。”
孟朝不能坐飛機,出國肯定是不行了,距離太遠的地方,交通不方便,行程太長,也不合适。
他思索一番,“前些年,我投資開發了江城附近一個小島,它叫蓬山島,三年前建設完成,吸引了很多遊客,景色也很好,我們可以去那裡。”
孟朝好奇道:“那我們過去,是要坐船麼?”
陸徐行說:“對。”
孟朝心裡有隐約的期待,“我還沒有坐過船。”
“我陪你。”陸徐行直勾勾地看他,“以後,我們會去很多地方,玩很多新奇的東西。我都陪你。”
孟朝悶悶地應聲,但他“嗯”完,才覺出陸徐行這話不太對勁。
這好像不是合夥人先生應該說的話。
但陸徐行之前為他做的一切,早就超過了“合夥人”的界限,隻是先生嘴硬,不肯承認。
而剛剛,陸徐行說的話越界了。
孟朝沒有錯過這微妙的轉變。
他們之間,還像從前那樣隻是合作而已麼?
窗外繁星閃爍,這些年山縣開發得越來越好,但夜晚也越來越難看見星星。
月亮爬升到夜空,又緩慢地落下去,天亮了。
不過,有些人的人生永遠都不會亮了。
吳嘯預謀故意殺人,不能再取保候審,被抓回了看守所,他的罪名也在□□未遂、勒索未遂和校園霸淩之後,加上了殺人未遂這一條。
陸徐行的律師說,他會被判處無期徒刑,不能減刑。
他往後餘生,都會永遠被困在監牢中,不得解脫。
至于他的學籍,也因為張慶國的供述,被查出是走後門進的六中,被作廢了。然而一個再也不能走出監獄的人,要學籍也沒什麼用了。
孟朝打他是正當防衛,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吳銳的罪名是貪污受賄、涉黃涉賭涉黑、騷擾霸淩學生,大約會被判處十到十五年有期徒刑,終生不能進入教育行業。
很顯然,和吳嘯那再也沒有用的學曆一樣,這條懲罰對他而言算是無關緊要了,因為一個初中學曆的人,如果不是走後門,本來也不可能當老師。
踹倒他的那個路人,因為見義勇為制止了暴行,獲得了嘉獎。
張慶國貪污受賄、濫用職權、挪用公款,且包庇霸淩者,刑期也大概是十到十五年。
他們興風作浪了那麼多年,終于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孟朝在床上躺了三天,以往的三年,他從未輕松過一分一毫,如今他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除了這些好消息,還有更好的消息傳來。
因為六中沒了一個教導主任,所以李滿升了職,頂替了張慶國。
她教書那麼多年,本來就很厲害,又教出了孟朝這樣優秀的學生,升職可以說是衆望所歸。
孫藝也得到了表彰,進了縣裡的美術協會。
陸徐行和孟朝商量後,定下了回江城的高鐵票。
不過這些天,并不是完全風平浪靜。
網上忽然出現了幾個賬号,帶節奏給孟朝造謠,說他根本沒有遭受霸淩,直播裡說的話全都是假的,帖子發出去後,網友們轉發得很快,但附帶的評論卻都是清一水的“助力500轉發”。
造謠的帖子轉發數量一旦超過五百,當事人就能以侵害名譽權、诽謗的名義起訴造謠者。
陸徐行沒有辜負網友的期待,起訴了那些人,網站給的用戶資料下來後,他才發現,那些賬号背後的人,全是吳嘯身邊的那幫小弟們,趙炎、鄭驕、郝簡……
這些人因為校園霸淩,早被抓了,卻取保候審出來。
陸徐行派人暗暗挑唆了幾句,他們就使了造謠的昏招。
這下,他們的刑期也要從一年變成三年起步了。
陸徐行将這些都告訴了孟朝,當然,他沒有說是自己暗中挑唆了幾人。
孟朝喝着葡萄果茶,突然想起那天的疑問。
為什麼陸徐行到的那麼快。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
陸徐行解釋道:“吳嘯和吳銳那兩件事後,我怕你外出時再受到傷害,暗中派了保镖保護你,車庫裡,保镖本來要出手的,但你動作實在太快,他沒來得及現身插手,就先告知了我,我就立刻下樓了。”
難怪。
孟朝回想了一下當天的事,他出門時,沒感覺到有人跟着自己。
現在想來,還挺吓人的。
但既然是陸徐行派的保镖,那一定是非常專業的,他再敏銳也抵不過人家的專業,沒發現很正常。
他手機輕震一下,是美術老師的消息。
【讨厭的人全都進了監獄,這是什麼爽文情節,也太爽了,最好多來點。】
【那天的直播我也在看,你說完後直播就中斷了,吓得我以為你被拉去小黑屋了。沒一個小時,切片視頻就上了熱搜,但很快熱搜就沒了,像是被壓了下去,誰知道沒過半個小時,直接上了熱搜第一,全網都爆了。】
原來直播的事,還有這樣的曲折。
孟朝明白,這是陸徐行的手筆。
如果沒有先生,他這次的發聲,隻會像從前無數次舉報那樣,石沉大海。
他真的……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報答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