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沒有他們兩個快活。”
“……老夫不日便會離開此地,你若想贖身……”
方雲猛地擡頭:“你去哪兒?”
蘇康不答,隻說:
“方家祖産和田地都已經置好,老夫會将一切安排妥當,你便好好回家吧。”
“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何以為家?”
她摟住他的腰,
“大人你要去哪裡,帶上我好不好?”
他卻冷靜地把她的手指一個個掰開。
最終陳劉二人被踢下船,溺水而亡。
再後來是京城來的大人審問,身世被血淋淋地撕開,那位裴大人一步步誘導,她本該揭開真相,卻突然覺得心灰意冷。
昔日方知州剛正不阿,他的女兒怎麼能以這樣辱沒家門的樣子苟活于世。
他既然要走,那麼就永遠地記住她吧。
如果能保護他,即使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值得的。
她一頭碰在了柱子上。
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蘇輕輕的臉。
“雲妹妹,”她說,“這是你的賣身契,你已經自由了。”
“疼,我不會破相吧?”
這竟然是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她無比珍視自己的容貌,所以戴了帷帽,不願将受傷的樣子示于人前。
聽說花魁為父平冤、以死明志的義舉被宣揚得人盡皆知,她堵住蘇康的路,道:“多謝了。”
“這是老夫答應你的。”
他看向她的帷帽,态度有一些緩和,
“你是你父親唯一的血脈,不該如此沖動。”
“大人是在心疼雲兒嗎?”
“……”
“你喜歡我,”隔着輕紗也能看到她咧開的嘴角,“蘇康,你喜歡我對吧?”
再後來的一段時間,是她此生最快活的時候。
即使那位裴大人告訴她:“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方小姐的剛烈與乃父如出一轍,連糊塗也是一模一樣,看不清眼前人是好是壞。”
她好奇道:“我與大人并沒有交情,大人為什麼要來提醒我?”
“沒有誰活該被當成工具,為人利用。”裴瀝青看着她,“你也是爹生娘養的,憑什麼為别人去死?”
這位名聲刻薄的大人卻不似傳聞中無情,她卻全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那段時間她總是纏在蘇康身邊,眼看着他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推拒,讓她隐隐抓住了希望,又怎麼舍得放棄呢。
直到那日看完戲,他要去糧倉,她便也跟着去了。
回蘇府的路上,他難得顯出浮躁,她一向懂得趁虛而入,在他心緒不甯的時候上下其手,在他斂眉愠怒的時候紅唇貼上,在他忍無可忍的時候傾身上前,緊緊地纏在他身上。
被粗暴地抱起來,一路闖進了他的書房。
“你自找的。”
他喘着粗氣,她笑的得意,腦中卻突然想起剛進怡紅樓時王媽媽說過的話。
“男人都是賤胚子,你越自持矜貴,他們越求之不得,你越上趕着越被作踐。”
可是,若遇到真正所愛之人,誰又能自持呢?
昏昏沉沉中,她聽到窸窸窣窣,枕邊人穿上衣服,輕手輕腳地出門。
她睜開眼睛,打量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書房。曾幾何時,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經常來這個書房向他請教學問。
他把她當成小孩子,從不設防,是以她見過這書架上的暗格——打開以後,是許許多多的書信。
她心中舒了一口氣,正打算放回去,卻在最底層發現了一個信封,上面有着熟悉的字體。
那是父親的字。
如果她沒有打開那封信,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她來不及思考,穿上衣服,便浔着白天蹤迹到了糧倉。
很奇怪,看守的人見到她,竟然攔也沒攔,任由她進去了。
她還在想着,許是白天見過的緣故。
等到了糧倉裡面,她聞到了很濃重的焦油味,隔着一道牆聽到說話的聲音,她悄悄停住,從牆縫往裡看,看到蘇康和四個人正在說什麼話,其中一個人頭發卷曲,明顯不是中原人。
然後火勢突然起來,她不小心跌了一跤,胳膊撞在着火的木樁上,她咬牙跑了出去,趁着人群混亂在夜色中回了蘇府。
她把全身打濕,換了一身衣服,裝作剛沐浴回來的樣子,打開書房門,蘇康見到她神色一松。
“怎麼濕着頭發,不怕着涼?”
他身上帶着些許焦油的味道,伸手來觸摸她的頭發,這樣的親昵是她從前日夜盼望的,如今卻隻想逃離。
“蘇康,”她直呼他的名字,“你會帶我走,對嗎?”
他神色立即淡下來,果然。
“你的人生還很長,不該浪費在我這個老頭子身上。”
“那你為何還要與我歡*好?”她抿緊嘴唇。
他眼神有一瞬間的驚訝,仿佛不能明白她為什麼會介意這種事情。
方雲隻覺得平生所受羞辱不過如此。
“哦,是我自找的,哈哈。我怎麼忘了,我本來就是妓子啊,”她的眼睛裡流出淚水,“可是,是誰害得我成為這樣?”
她把那封信扔到蘇康面前,看着他面色大變又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很想質問他,當他親手害死的好友的女兒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你來為我做事,我替你父親申冤”?被他害死父親的人日日纏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又是用怎樣的心情敷衍搪塞?
如果不是看到那封信,她永遠不會知道父親的死不是因為被陷害貪墨,而是發現了蘇康真正的身份。
他當然不會帶她走,他不愛她,僅有的一點愧疚也隻夠為她安排餘生,又怎麼會把潛在的仇人帶在身邊?他不會覺得這樣就兩清了吧?不會覺得這樣就可以兩清了吧!
她絕望又憤怒,可是還來不及說什麼,蘇康就被人匆匆請走。
“不好了大人!糧倉着火了!”
她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撿起那封信撕的粉碎。
第二天,她又一次被叫到公堂上。
那位裴大人和文将軍顯然是不相信她是縱火的主謀,每一句話都在為她找開脫的機會。
可是誰也沒料到她真的就在縱火現場,連蘇康也吃了一驚。
燒傷的胳膊,清晰地說出四個案犯的相貌,她求仁得仁。
“方小姐,你從前流落風塵,自身都難保,又有什麼理由去勾結戎羌人?”那位裴大人還在試圖救她。
她一字一句地說出他曾經對她的承諾:“他說,隻要我聽他的話,他不僅會救我出來,還會殺死所有光顧過我的客人,殺光所有知道我做過妓女的人,讓我能重新清清白白地活在這世上。”
可是,這世界上羞辱她最深的人,卻也是他。
清白麼?在昨晚他露出那樣驚訝的眼神之前,她從未真正自輕自賤過。
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他,他口中的輕浮,其實從她還是冰清玉潔的少女的時候,便想對他做了。
可是他把她毀成這樣,她卻連恨的力氣都沒有。
悄悄拿出袖子裡的藥瓶,她本來打算到父親的墓前自盡的。
在親眼目睹了母親懸梁後,她曾發誓無論如何都會苟且偷生下去。
可是以身飼虎,作為方家的女兒,她又怎能厚顔活下去?
她沒有辦法原諒别人,更不能原諒自己。
她突然理解了父親的跳河,也理解了母親的懸梁,這個世界太污濁,有何留戀,又何必苟活。
她很慶幸自己死前看到的是那樣一雙純粹的眼睛,像從來沒有見過世間的污濁。
她真的,很羨慕他。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