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一個女人眼中看到了烈火。她并不魯莽,在他松手的瞬間,她也收刀入鞘,時機掐得恰到好處,不早不晚。
好一個攻守兼備。
她的惱怒神情随着長刀入鞘,瞬間恢複如常,仿佛方才的争執從未發生。情緒收放自如,令恒燊王不禁驚訝。
“昌王家……呵,好家教。”錢青青抱刀而立,退到一步之外,“我想你是堂堂親王,恭敬相待,沒想到你如此不知好歹。”
恒燊王怒目:“你放肆!”
瑞升王遇刺案将成為南梁黨争惡化的導火索。長公主、太子妃與恒燊王之間勢同水火,她既已是凰衛司的人,便隻能站在長公主這邊,至少明面上須如此。
何況,她方才已示弱,恒燊王仍對她動手,可見彬彬有禮毫無用處,不如亮出爪牙。
“放肆的是王爺。”錢青青毫不客氣,“微臣奉旨查案,王爺卻報私仇。”
恒燊王氣結,低頭看自己的腹部微微滲血的傷口。他擡頭看向錢青青虛握刀柄的手,想起她出刀收刀時的利落,不禁重新打量這個女人,半晌冷笑出聲:
“你既如此不畏,為何要進宮給人當狗?還是說,你進宮,是為了覓佳婿?呵,可你這樣無知、剛烈又胡言亂語的女人,誰會娶你。”
錢青青凝眉,當即反擊:“王爺這話不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爺與微臣皆是陛下的臣子,王爺辱我效忠陛下是做狗,不吝于辱己。”
“你……”恒燊王一時語塞。
“王爺與我曾有婚約,我落難之時多次求見,王爺不聞不問,如今卻管起我了?誰跟您說,我入宮是為了覓婿?王爺說我嘴碎,可您身邊亦有嘴碎之人向王爺如此說道。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錢青青語速飛快,句句如刀。
“你給我閉嘴!”恒燊王怒喝。
錢青青偏不閉嘴,反而笑着道:“王爺失信毀約,如今又造謠于我,反倒讓我這個受害者閉嘴。這就是賢王之威嗎?”
恒燊王氣得咬牙切齒。
“你我婚約,不過是你的一廂之言,既無紙媒,亦無憑證。我就沒見過你如此厚顔無恥的女人,為了攀附,空口捏造,還要臉不要?!”
“我空口無憑?哈,哈哈哈……”錢青青迎上他的目光,笑聲中帶着幾分譏諷。
不知為何,恒燊王被她同情的眼神看得心頭重重一跳。
錢青青本想能避則避,奈何這個什麼“賢王”嘴巴太不幹淨,她決定好好反擊回去。
“當年南渡,陛下與昌王率軍前線殺敵,昌王妃與母親等朝廷大員的女眷同行,路途遭遇悍匪,随行護送的官兵盡皆被屠,王妃和你被擄。母親憑着一身硬功夫,帶我逃了出來。原本我們可以繼續向南,但母親念及你們母子,帶着李姨和顧家幾個老兵殺了個回馬槍,潛入匪窩,一把火燒光悍匪的山寨,趁亂救出你們母子。
然母親也因此受傷,落下病根。山腳之下,王妃跪謝母親的救命之恩,親手結草為環,交于我母親的手上,定下你我的婚約。
我三番五次登門,不是因為要攀附你,隻是為了卻母親遺願而已。王爺,山腳下,王妃可是摁着你給我母親磕了頭的。當時你已七八歲,應通曉人理,你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
“胡說!你胡說!”恒燊王像被點着的炮仗,暴跳如雷。
“母妃從未被劫虜,從未……什麼悍匪……你胡說……”
他聲音顫抖,眼中閃過憤怒、恐懼、哀傷,以及惱羞成怒。
傳聞昌王妃是一位溫柔似水、才藝雙絕的風情佳人,這樣的美人被擄進匪窩,還能活下來,很難不是遭遇了難以想象的悲慘……如果不是為了兒子,早已選擇自盡。南渡後不到一年,昌王妃便郁郁而終了。她的死因,外人無從知曉。
恒燊王是孝子,小小年紀的他親眼看見母親被悍匪蹂躏,又因為想不開而自盡,痛苦非常。所以這麼多年來選擇自欺欺人,竟真的漸漸遺忘了那段往事,或隻當是做了一場恍惚的噩夢。
慈母已逝,他仍可以孝順父王。他不再是那個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去的無能幼子。他是掌握兵權、呼風喚雨的王爺。
“我并非想揭你的短。”錢青青歎氣。
實在是你恩将仇報、不做個人。
恒燊王被迫回憶起了全部往事,巨大的痛苦湧上心頭。
一下子被她眼中的憐憫刺痛。
“賤人!”他咬牙切齒,“母妃之事,你若敢對外道半句,我定殺了你。”
他的确有這個能力。
說罷,推開要上前關心他傷勢的随從,隻将手虛搭在腰間,掩住傷口,對随從擲下一句:“你在外候着,把嘴守牢了。”
“是,王爺。”年輕的随從躬身應道。
恒燊王看也不看錢青青,匆匆轉身進了主室,似是厭惡,又似是逃避。
錢青青站在原地,看他遠去,心中冷笑,很想從後面給他一腳。奈何形勢不允許。
這番交鋒,錢青青雖有對曆史人物和恒燊王對母親感情的把握,但其實心裡也沒底。什麼救命之恩、結草相報,早已随着昌王妃的離世而煙消雲散。對恒燊王這種人來說,隻有眼前的利益最實在。而錢青青無論從現實還是過去,都是擋他路的人。
金寶宮一個内監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
“錢騎督,惠妃娘娘有請。”
錢青青将領子拉高,遮住掐痕,清嗓道:“走!”
*
楊柳居之外,惠妃有感而發地輕歎:“陛下下旨,瑞升王暫住金寶宮,不許人探視,也不知留多久,我這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金寶宮也不安生了。”
惠妃年屆四十,卻保養得宜、體态豐潤,出身商賈世家的她,娘家石家是天下第一富商。
可惜自古貴賤有序,士農工商,無論多麼富有,商戶地位也是最低的。廣文王絕無立儲的機會,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因此惠妃和廣文王也格外安分守己,從不敢插手朝堂。母子倆在金寶宮養鳥種花,日子安逸。
馬球行刺案對金寶宮來說,簡直是飛來橫禍。
曾郦道:“皇城司剛剛來信,已抓到對馬球放暗器的刺客,是個内監,口中含毒,被抓的第一時間自盡了。此内監已進宮十餘年,可見此次行刺是有宮裡人接應。”
曾郦的消息不會有假,她師伯何懷安是皇城司統領。
“瑞升王身邊的人也不可靠……”匆匆趕回來的錢青青将和瑞升王的談話說了,簡要提到她見到恒燊王。廣文王第一個跳起來:“這、這這已是第三次下手?天呐,好大膽子,豁出去了啊!我聽說厲信侯已被鎮國公領回府去……也不對,他們有的是手下,就說那東宮六率……”
惠妃臉色發白:“行刺必有第四次!”
讓瑞升王住在金寶宮,分明是将此作“甕”,引蛇出洞。
凰衛司各人聽了,心中皆是不忿。
瑞升王與極樂幫這些公子哥,為風月場的宿仇喊打喊殺,盡是些破事。整日強搶民女、逼良為娼的廢物,憑什麼讓她們拿命保護?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