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殿的議事持續到日暮。
謝長宴站在殿外玉階上,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劍柄。三個時辰了,殿門始終緊閉,隻能隐約聽見裡面激烈的争論聲。最清晰的是天命閣那位紫袍長老尖利的嗓音:“...星盤必須交出來!那是修真界公産!”
“咔嚓”一聲,謝長宴捏碎了玉階一角。他想起白暮雪右肩那個星盤烙印,胸口像壓了塊燒紅的鐵。天命閣突然造訪絕非偶然,他們定是得到了什麼風聲...
殿門突然洞開,湧出的氣流卷着雪沫撲在臉上。謝長宴擡眼望去,白暮雪正踏出門檻,雪白法袍上沾着幾點猩紅——是血?
“師尊!”謝長宴箭步上前,卻在距離三步時硬生生刹住——白暮雪周身散發着刺骨寒意,那是他動真怒時的征兆。
“無妨。”白暮雪看了眼徒弟繃緊的肩膀,語氣稍緩,“回山。”
二人禦劍而起,身後傳來紫袍長老不甘的喊叫:“白暮雪!七日之内若不交出星盤,你就休怪天命閣不講情面!”
白暮雪頭也不回,隻是劍速又快三分。謝長宴緊随其後,注意到師尊左手始終按在右肩——那個星盤烙印的位置。
暮色四合時,他們回到了寒霜居。積雪覆蓋的屋檐下,一盞孤燈在風中搖曳,投下細長的影子。
“去我寝殿。”落地後白暮雪突然道,“有東西給你。”
謝長宴心頭一跳。白暮雪素來注重界限,這麼多年以來自己從未真的他踏入他真正的寝殿半步。跟在師尊身後穿過回廊時,他恍惚覺得這一幕像極了幼時跟着父親去書房取糖——同樣忐忑,同樣期待。
白暮雪的寝殿簡樸得近乎冷清。一張寒玉床,一套茶具,一架書,再無多餘陳設。唯一稱得上裝飾的是床頭挂着的一幅字,上書‘靜水流深’四字,筆鋒清峻如雪中青松。
“坐。”
謝長宴局促地站在茶案旁,看着白暮雪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酒壺和兩隻白玉杯。酒壺啟封的瞬間,馥郁桂花香彌漫開來,混着一絲藥草的清苦。
“醉花蔭?”謝長宴訝然。這是修真界最烈的靈酒之一,據說三杯能放倒一頭蛟龍。
白暮雪斟滿兩杯,自己先仰頭飲盡。酒液滑過他白皙的咽喉,在喉結處留下一線微光。謝長宴看得呆了,直到被酒杯輕磕桌面的聲音驚醒。
“喝。”
謝長宴連忙捧杯飲盡。酒入喉如吞火炭,從舌尖一直燒到胃底,随即化作融融暖意流向四肢百骸。他剛要開口,卻見白暮雪又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推到他面前。
“這是...”
油紙已經泛黃,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但折疊的痕迹依然整齊。謝長宴小心翼翼地展開,裡面是五塊琥珀色的桂花糖,每塊糖上都綴着金桂,香氣竟比酒還濃。
“百年桂花糖?”他拈起一塊,指尖傳來微微的黏膩感,“這手藝不是已經...”
“你爹給的。”白暮雪又飲一杯,眼尾泛起薄紅,“最後一批。”
謝長宴的手懸在半空。糖塊在燭光下晶瑩剔透,他能想象父親是如何笑着将糖塞給少年白暮雪,就像小時候常對自己做的那樣。這包糖竟被珍藏百年...
“為什麼...現在給我?”
白暮雪凝視着杯中殘酒:“天命閣既已找上門,有些事該讓你知道了。”
他起身走向寒玉床,在床頭某處輕輕一按。随着機括聲響,床側石壁滑開一道暗格。謝長宴好奇地湊近,待看清裡面物品時,呼吸為之一窒——
暗格裡整整齊齊碼着數十張糖紙。每張都洗得幹幹淨淨,壓得平平整整,邊角對齊得像精心排列的陣旗。最上面那張還沾着些許糖漬,紙上用朱砂小楷寫着:‘丁酉年冬月初七’。
正是謝家滅門的日子。
“每年這天,我會吃一塊他給的糖。”白暮雪聲音很輕,像在說給自己聽,“太甜了...甜得發苦。”
謝長宴眼眶發熱。他伸手翻看那些糖紙,發現每張都标注着日期,全是同一個日子。最早的一張已經泛黃脆裂,墨迹卻依然清晰:‘癸未年冬月初七’——那是滅門後第一年。
“師尊...”謝長宴喉頭發緊,“您不必...”
“我答應過謝師兄,待你金丹大成便告知身世。”白暮雪又飲一杯,白玉般的面頰已染上酡紅,“沒想到拖到今日。”
謝長宴突然意識到什麼:“所以您一直不讓我結丹...”
“結丹需曆心魔劫。”白暮雪指尖輕扣杯沿,“我本想先解決天命老人。”
酒壺漸空。白暮雪的眼神開始飄忽,素來挺直的背脊也微微松垮下來。當謝長宴第三次為他斟酒時,發現師尊正盯着自己看,目光柔軟得不像話。
“您...醉了?”
白暮雪搖頭,卻差點碰倒酒杯。謝長宴忙伸手去扶,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白暮雪突然反手握住了他。
“當年要是...再強一點...白暮雪的聲音含混不清,帶着從未有過的脆弱,“就能多救幾個...謝師妹做的梅花糕...你最愛吃...”
謝長宴心髒狠狠一縮。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白暮雪——卸下所有防備,流露出最深的遺憾。某種溫熱液體湧上眼眶,他鬼使神差地擡起手,用指尖輕輕抵住師尊的唇。
“夠了。”他啞聲道,“您做得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