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烨鸾真正見到溫朝玄本人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就是阿遙的師父?和我想象裡的,倒是不太一樣……”
溫朝玄接受着她的打量,兩人素未謀面,但高烨鸾對他卻有着一股子很是熟稔的态度。
在場隻有林浪遙知道為什麼。他當年與高烨鸾相交的時候,兩人談論最多的就是彼此的師父,溫朝玄在林浪遙口裡被描述成一個天上地下最可怕的存在,一絲不苟不近人情,動起手來直叫人生不如死,林浪遙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師父兇于洪水猛獸”。
如此情況下,高烨鸾自然會把溫朝玄想象成一個形如鐘馗,悍如閻羅的人物,直到現在見了面,才發現溫朝玄不但不像鐘馗,反而仙姿佚貌,俊美殊卓。
高烨鸾看着與死而複生的師父站在一起的林浪遙,眼中神色複雜,輕輕歎了口氣,“如今,你也算夙願得償了。”
“那你呢,”林浪遙說,“你的夙願算是得償了嗎?”
室内的光線不甚明朗,彌漫着一股子熄掉的冷香,日光和着細塵影影綽綽落在諸人身上,高烨鸾淡青色缥缈的身形被照得半明半暗,連着臉上的表情都有些晦暗不明。
當年高烨鸾最大的願望就是完成師父遺願,造出一件足以傳世的法寶神器,為此她四處奔波,甚至進入盧氏山莊成為一名門客,最後卻枉斷了性命。她的目光落向地面那枚被溫朝玄抛擲的鏡子,腳步剛動了動,一把雪亮的劍就攔在她與鏡子之間。
劍拿在溫朝玄的手裡。
“這鏡子隻是一個念想而已,”高烨鸾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如此戒備,“我如今出來了,就不需要再寄身于其中。”
她看着鏡子,臉上表情有幾分落寞。
林浪遙看看高烨鸾又看看溫朝玄,他覺得師父有點太劍拔弩張了,但兩人從未見過面,他也沒辦法強求溫朝玄像自己一樣信任高烨鸾,為了緩和氣氛,他走上前把鏡子拾起來,說:“你……寄身在鏡子裡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明白嗎?”高烨鸾慘然一笑說,“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現在的我,是托鏡而生的鏡靈。”
此言一出,在場幾人都愣了愣。
林浪遙目光下意識看向其他人,邱衍适時地道:“人能化作器靈的事情從未有聽說過,古時候有鑄劍師以血肉冶劍,但也隻是使神劍有了靈識,并非像這位道友……能以靈魄的方式顯形。”
“從前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高烨鸾平靜地對林浪遙說,“方才你問我是否夙願得償,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那是自然。”
林浪遙剛想說話,高烨鸾就輕聲打斷他,“你是否以為我的願望就是報仇雪恨,以命償命?不是的,我殺掌門是因為他害死我師父後還想趕盡殺絕連我也不願意放過,我殺盧文翰是因為他為了一己私欲殘害他人,囚禁狐妖彤綏,颠倒黑白搶奪法器,他們死,都是死于罪有應得。”
林浪遙忽然在此刻,心有靈犀般預感到了高烨鸾要說什麼。
“百年前,我師父因為專研一種所謂的煉器‘邪法’在天工閣内遭到排擠,”高烨鸾講述起一段不為人所知的往事,“沒錯,他們忌憚害怕是應該的,畢竟那法子古怪且聳人聽聞,聽着便不怎麼正道。可他們與我師父是同門,是手足,為什麼不願意多給予一點信任呢,若是了解我師父為人就知道他一定不會害人,他原本也隻是想用自己來試驗,但在備受同門冷眼之後,他還是放棄了鑽研許久的煉器之法。他對我說,鸾兒,世界上總有許多事是比煉器更為重要的。然後在他說完這話的幾天後,他就橫死山門内,掌門長老草草給他下了結論是死于走火入魔,從此我就沒了師父,像無根萍草飄來飄去。後來我時時會回想起師父說的話,尤其是在我被趕出盧氏山莊之後,更是想着,倘若當初我師父做出另外一個選擇會如何。”
林浪遙滿臉的不可置信,“所以你……”
高烨鸾垂下眼,輕聲說:“對不起,阿遙,我得向你坦誠,當初我利用了你的信任。盧氏确實想逼死我,但在那之前,我已經自己選擇斷掉了後路,我将一魂一魄煉于鏡中,本想着找個法子将鏡子送進盧氏山莊,隻要他們将靈力灌注其中就能将我喚醒,隻是沒等我行動,你就先找上門來。”
當年林浪遙找到故友,以為對方被逼上絕路,于是義憤之下攜帶友人遺物打進盧氏山莊讨個公道,奈何高烨鸾怎麼也沒算到,林浪遙會失手被盧老莊主奪去菱花鏡還慘遭損壞,她被迫沉睡在鏡中多年,直到溫朝玄帶着林浪遙上天工閣修鏡,天工閣掌門鬼使神差地将靈力注入鏡中想窺探一二,這才喚出了高烨鸾。
兜兜轉轉這一圈,好不造化弄人。
溫朝玄突然說:“你現在又藏身于何處?”
高烨鸾看了他一眼,有一種什麼事情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的感覺。
“無處不在,”她仿若嘲諷地微微一笑,“所謂‘溯洄鏡’可不止有溯洄這一能力,若他們知道鏡子的真正用處,絕不敢将它置在身邊,更别說如此肆意鋪開……”
從她的語氣裡溫朝玄頓時想到了什麼,連忙劈手去奪林浪遙手中的鏡子,但已經太遲。
一道帶着彌天香氣的旋風從兩人之間爆開阻斷了溫朝玄的動作,狐妖彤綏妖異的紅色雙目乍現,室内瞬時間如春暖晴晝開出無數花朵,周少陽一聞那香氣臉色就一變,驚慌喊道:“快閉氣!”
林浪遙手裡的菱花鏡開始自動釋放出光芒,他還未來得及将鏡子丢掉,神識一晃,一閉眼再一睜眼,周圍一切雜亂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好像歸于寂靜,隻剩下周身白茫茫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