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微,山林帶寒。
林浪遙已經随師父走了有一個時辰的山路,冷雨侵進了他的衣料,頂着滿頭濕氣,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一直埋頭領路的溫朝玄像是終于回了神,轉過頭來問他,“冷嗎。”
這點小雨對修道之人來說算什麼冷,林浪遙搖搖腦袋,張開口剛想說話,突然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阿嚏——”
“阿!嚏!——”
“阿!——嚏!——”
一個噴嚏引起又一個噴嚏,像是停不下來了,一時林子間都是林浪遙驚天動地的噴嚏聲,驚飛了躲雨的山鳥。
溫朝玄:“……”
溫朝玄頭疼地對他說:“過來。”
林浪遙吸溜一下鼻子走過去,鼻頭紅紅的,不知道師父要幹嘛。
溫朝玄捉住他的手,林浪遙頓時心裡一驚,後背瞬間繃緊。男人的掌心幹燥而溫暖,暖意從肌膚交接的地方開始蔓延,很快籠罩了全身,令人泛起懶洋洋的惬意感。林浪遙一擡頭,發現雨絲不見了。
其實雨還在下,隻不過落到兩人發頂之前,就被磅礴的靈力給蒸發殆盡。
真是奢侈的用法。不過,如此奢侈的用法,也就隻有溫朝玄這等當世絕頂高手能用得出來了……
被師父牽在手裡,林浪遙一下子變得安分不少,乖乖地亦步亦趨,倒是溫朝玄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眉頭一直微蹙着。
林浪遙起初沒注意到,因為他自己心裡也在盤算着事情,不知道怎麼該說出來,也不知道該先說哪一件。
邱衍的提醒猶在耳邊,不願意那就盡早說明白,他也知道輕重緩急,但猶豫着,躊躇着,說出來的話仍變成了,“師父……祁子鋒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個人,如今終于找到他了,你應該挺開心吧?”
溫朝玄淡淡道:“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林浪遙心裡搔癢着,憋不住道:“到底是有什麼事一定需要他幫你,别人不行麼?不管怎麼看,我都比他更有用些吧……”
這話簡直沒過腦子,一說出來,林浪遙就意識到要糟。兩人前段時間才因為祁子鋒的事起了口角,現在他再提,就像是在沒事找事,故意較勁一樣——雖然林浪遙心裡确實存了幾分比較的心思。他還是放不下溫朝玄要收别人為徒這件事,他知道自己不該提,可他就是忍不住提。
果不其然,溫朝玄微微不悅地說:“這不是你該參與的事情。”
林浪遙怕又弄得兩人都不愉快,識趣地“哦”了一聲,隻好偃旗息鼓。
林子裡隻聽得見沙沙細雨聲,還有枯枝折斷的聲音。
在如此安靜的師徒獨處時刻,林浪遙毫無征兆的,忽然想起溫朝玄重新回來的那天。
那一日他大受驚吓,以至于在那麼多修真界掌門面前被師父追得狼狽竄逃,丢盡臉面,旁人隻看到了他對溫朝玄的畏懼,卻不知道他心裡除了害怕之外,更多的是欣喜。那是他的師父,在死了一百年後居然又活着回來了,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
面對死而複生的溫朝玄面前,他收斂了一切在這百年間養成的壞脾氣和銳意,繼續當他那謹小慎微又時不時令人操心的徒弟。溫朝玄教訓他,他害怕,卻同時在心中偷偷竊喜,原來曆經了人世兩隔之後還能一切如舊,原來師父仍然是師父,徒弟仍然是徒弟。
他盤算得很好,介時欽天峰的山路一封,他們繼續在山上過着從前那樣師徒相對,與世無争的日子——可他算來算去,卻沒算到,溫朝玄并不是為了他回來的,也不一定會為了他停留。
一段從未聽聞過的天命附加在身上,溫朝玄并不時時刻刻去提,去強調,甚至先着手收拾起林浪遙的爛攤子,但林浪遙卻能從他偶爾短暫的沉默,無言的出神中領略到那份潛藏在冷靜表象下的急迫。
于是林浪遙明白了一件事。
溫朝玄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的世界裡不再隻有這一個徒弟。
一百年,那麼漫長的時光,于凡人而言可謂滄海桑田世事幾易,東海的水幹涸了又漲,王朝的宮阙建起了又塌,春秋輪轉過一百次,日月變換過無數回,他怎麼能天真的以為一切都不會變。
說殘忍一點,他們分别的時間早已經超過了曾經相處的歲月,溫朝玄養了他六十年,卻離開他近百年。
林浪遙想要的是回到從前,他從少年時冗長的午後夢境裡醒來,一睜眼跑到窗邊就能看見白衣的劍修站在天光下,衣袂被山風吹拂得盈漲起來。那時候的生活很簡單,師父就在身邊,家就在山上,他什麼也不用去想,不用思考長大,也不用思考離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