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遙很好奇他們在講什麼,但又不敢過去旁聽。他緩了會氣,在樓閣的門檻處坐下,方才與溫朝玄的切磋難得調動起了他全身感官,出了不少汗,此時靜下來經山風一吹,倒有些涼意。
身體裡的熱血還沒熄冷,他微微吐出灼熱的氣息,靜靜看着不遠處的兩條人影。
祁子鋒被溫朝玄招過來,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兩人湊得挺近,一個背着手,一個神色恭敬地聆聽,倒是很有師慈徒孝一派和順的架勢。
林浪遙與溫朝玄之間,從來不能做到這麼溫馨的氣氛,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是溫朝玄被他氣得不得不發火,又或是他畏懼師威總幹一些犯蠢氣人的事情,隻能用雞飛狗跳一詞來形容。
林浪遙知道,其實溫朝玄一直想要一個乖順聽話的弟子,就像大多數仙家掌門身邊的那種小徒弟,全心全意恭敬仰慕師父,尊師重道,聽話乖巧,師命大過天,為師父端茶倒水,為師父排憂解難。林浪遙若能不讓溫朝玄操心已經是一種奢念,溫朝玄對他也沒有别的更多要求。
如今祁子鋒上了山,不知道是否能填補溫朝玄想要有個聽話徒弟的念想。
林浪遙抱着膝頭,一邊想着,一邊覺得渾身熱汗都化作冰涼的水,粘着衣料潮濕地黏着在身上,越發地壓得人沉重。
他坐在樓閣的陰翳下,而遠處的兩人沐浴在朦胧日光中,雖相隔不遠,卻有如兩處天地。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很希望溫朝玄能回頭看他一眼,但那兩人卻是相攜着越走越遠。林浪遙忽然意識到,真正隻屬于師徒兩人的那段時光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論再怎麼相似,如今也不再是從前。
到了晚間,林浪遙領着摸爬滾打一天狼狽不堪的祁子鋒到山邊的一處熱泉水處洗浴。
祁子鋒的少爺毛病又犯了,扭捏着一定要裹上巾布才肯下水。他先小心翼翼地試了試水溫,然後才整個人鑽了進去,林浪遙早就脫光了泡在池邊,大咧咧地看着他的一番動作,頗有些無語。
他撐着頭撩水,看祁子鋒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用皂角擦遍全身,突然發問道:“你為什麼會想和我師父上山修行?”
“啊?”祁子鋒被他的問話問得莫名,“當然是因為想要變厲害。”
“看不出你有這樣的上進心啊,”林浪遙摸着下巴。
祁子鋒是真想和他打一架,但自認打不過,又隻好忍着,“你懂什麼……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
“像我什麼?”林浪遙奇怪道。
祁子鋒隔着蒸騰的水霧看了他一眼,欽天峰的夜格外安甯,月色下隻能聽見嘩嘩水聲。或許是赤裸相對的狀态比平常更能敞開心扉,祁子鋒說:“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有個好師父,什麼事都不用操心。”
林浪遙被他這老氣橫秋的語氣惹笑了,“你這樣錦衣玉食的大少爺,難道你有事需要操心?”
“怎麼不需要操心,”祁子鋒學着林浪遙那樣拍了下水,心不在焉地說,“師叔若是不收徒弟,下一輩的親傳弟子就我一個,現如今長輩都還健在,萬事不需我煩憂,但如果有一天他們都不在了呢?這偌大家業,你覺得隻憑我一人,我扛得起來嗎?”
林浪遙慢慢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有些訝異。
他原本以為,祁子鋒像自己一樣,是個沒心沒肺,在長輩師門庇護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沒想到他看着任性,心中的責任感還真不少。
祁子鋒性格好強,身為劍派的少主,自小就被當成下任掌門培養,他的天資雖然不如林浪遙絕頂,但也很努力刻苦,若是按着安排好的人生走下去,他來日也會成為一個出色的青年才俊。可偏偏人生多磋磨,他折斷了對于劍修來說最為重要的本命劍,本以為修煉之路就這麼走到頭了,幸而遇上了溫朝玄師徒,得到了新的劍,又得知能擁有提升修為繼續修煉的途徑,他如何能輕易放過?
林浪遙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他本來隻是想探聽消息,弄清楚自己師父到底為什麼對他青眼有加,沒想到引出了人家的傷心事。他躊躇憋了許久,最後隻憋出一句,“沒事,反正在我師父手底下磨煉幾年,你若是死不了,來日就是别人死在你手裡。”
祁子鋒看着他,一臉“你還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你呢?你就真沒有什麼需要操心的嗎,你家裡人呢?”
林浪遙搖搖頭,“我無父無母。”
“啊……”祁子鋒說,“那兄弟姐妹呢?”
“兄弟姐妹也……”林浪遙頓了一下,他本來想說沒有,但不知道為何,腦内忽然短暫地閃過一個畫面。
一片漆黑。那是在一個黑暗逼仄空氣渾濁的空間裡,他四處摸索着出路,在擡頭時迎面撞上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僵硬的,還在往下淌着冰冷的水。年幼的林浪遙抹了把臉往後一退,借着牆隙裡透進來的光,隐隐約約看見了一張臉。
那是張弱小青紫的臉,被栓牲口用的粗繩勒着脆弱的脖頸吊在頂上,脖頸往下肩膀兩邊本該有着的胳膊已經缺失了,扁平的肚子像被掏空的破布口袋一樣大敞着,再往下的部分,空蕩蕩的,突兀生硬地缺失了一大截,像被最鋒銳的刀斧整齊斬斷。
林浪遙不可控制地後退一步,腦袋又撞上了什麼東西,像被人踢了一樣。他回過頭定睛一看,原來缺失的那部分,正懸在他的腦後……
血水順着面頰滑落,輕輕一滴,眼前熱氣蒸騰的水面都染成了血紅的顔色。
祁子鋒察覺他神色有異,跨過溫泉來到他面前,搭着林浪遙的肩膀晃了晃,“喂,你怎麼……”
林浪遙瞳孔驟縮,垂着頭無聲喘息,他擡起一手制止了祁子鋒的搖晃。祁子鋒立刻安靜下來,兩人離得極近,近到在這萬物沉眠的夜晚裡他能聽見林浪遙努力壓抑的呼吸聲。
林浪遙被祁子鋒晃了一下才清醒過來,他心跳很快,仿佛從一場驚悸的夢魇裡脫身出來,渾身出了一層大汗。
他這是怎麼了?剛才看見的畫面又是什麼?
林浪遙擡起頭,猜想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否則祁子鋒看見他不會是這樣緊張的表情。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你剛才還像防賊一樣,現在離這麼近,不怕了?”
祁子鋒一愣,心裡冒出不好預感,“什麼?”
林浪遙突然往水裡一伸手,抓住祁子鋒圍在腰間遮羞的巾布要往下扯。
祁子鋒大叫一聲,大罵道:“你有毛病吧!懶得管你!”然後捂着屁股和巾布連滾帶爬跑了。
等他走了以後,水面又重新恢複平靜,林浪遙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夜風吹得身上有些冷了,他往溫暖的泉水裡一潛,待徹底緩過來後,才起身趴在池子邊思考方才閃過腦海的畫面。
那畫面太逼真了,無論是血滴在臉上的觸感還是驚悸的心情,都不像是憑空生出來的錯亂記憶。林浪遙對于被溫朝玄帶回欽天峰以前的記憶一直很模糊,因此他也沒辦法判斷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實經曆過的事情,如果真的是……為什麼年幼的他會看到如此恐怖的場面呢?
林浪遙百思不得其解。他閉上眼,在水裡惬意得想打哈欠,山頂的微風送來了水波破碎的細瑣聲音。
有人來了。
林浪遙心想,這祁少主還真是膽大,被自己捉弄了一次還敢回來。他想了一下,故意大聲說:“你來得正好,過來伺候一下我,給我捏捏肩吧。”
水聲撩動,身後沒有回答的聲音,但是能聽見有人涉水走來。
池邊竹影搖晃,月色撩人,風不知不覺停了,四周陷入了極度安甯的阒靜。
太靜了。身後走來的人也始終沒有說話,林浪遙心底隐隐約約生出一些詭異的預感。直到對方的手搭上他光裸肩頭的那一刻,他才終于想起來要回頭了。
于是林浪遙悚然看見,清冷月色下,站在自己身後的人,居然是渾身赤裸的溫朝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