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尤溪接待了半夜到訪的她,聽聞她的來意,沉默良久,艱難地吐露實情:
“……是家主要求對你隐瞞的。其實,我們家族有遺傳性白血病。
你的母親已經治療失敗,離世多年了。在你面前,我們總說她是跟着考古隊研究學術去了。”
尤麗絲不敢置信,但也立刻想到了二姨媽的病情:“那家主現在……”
“她也病發了。尤家有基因缺陷,呈常染色體顯性遺傳,因此後代比普通人患病的風險要大很多。
病症總是在一定年齡突然爆發出來,事先就像沒事人一樣。你和我同樣如此,總有一天……”
表姐傷感地垂下頭,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
誰會願意在韶華尚存的時間點早早夭折呢?
即使是手握權柄的繼承人,光鮮亮麗的大小姐尤溪,也不想如昙花一現,匆匆數十年就與人世相隔。
尤麗絲沒有安慰她,也沒有為自己的命運痛惜。
她隻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思緒飄飛到很遠很遠,遠到連自己也很難捕捉的地步。
“我能見見二姨媽嗎?”
她突然問。
尤溪驚訝地擡頭,沒想到她這麼堅強:
“當然。幾個私人醫生正輪番守着她。她最近夜裡總是睡不着,這個點你去探望,她應該也會很高興的。”
祖宅有專門的醫療室。
躺在病床上的現任家主尤璜,正接受着和頂級醫院相同水平的治療服務。
她瘦了,瘦得像一具人面骷髅。床單漿洗得挺括平整,更襯出她插着針管的手背白得毫無血色。
濃重的消毒水味令人想要打噴嚏。
尤麗絲皺着眉頭,和值班醫生點頭問了好,就坐在床邊的軟椅裡,與二姨媽四目相望。
“我的媽媽……”
一張口,她下意識地提起母親尤風,被二姨媽應激地揮手打斷了。
“您别激動。”尤溪過來攙扶母親瘦骨嶙峋的手,“表妹知道真相了,也沒有承受不住,隻是來找您确認一下……”
二姨媽喘着粗氣,胸口不斷起伏,嚴厲地盯着尤麗絲,一字一頓地譴責她:
“不要永遠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三十來歲了還跑到我跟前要媽媽!”
“知道了知道了。您瞞着我也是為了我好。但我就問問也不行啊?作為女兒,對母親的死訊總有知情權吧?”
尤麗絲啼笑皆非,溫柔地撫摸二姨媽的額頭,把一縷蒼白的發别在她的耳後。
“還問什麼?你不是已經見過她最後一面了嗎?她把傳家寶交給你了。”
尤璜指了指尤麗絲的胸口,在那裡,一塊銀色的懷表露出衣襟,是甲殼蟲的樣式。
原來這塊表是媽媽給的東西……
能夠跳躍時空的懷表,母親是在怎樣的狀态下,把它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的呢?
短暫地愣了一愣,尤麗絲眼中閃出淚花,“那麼,那間拆掉的出租屋……”
她想說,不會也是媽媽的禮物吧?
表姐尤溪聽到關鍵詞,在一邊友善地插話:
“你是說你之前住的屋子?房東是母親大人的舊相識榮女士,在小時候還抱過我呢。你回國得晚,不認得她。
那片老城區的房早就該拆了,既然你們不再需要,榮女士就心安理得地簽了政府發下的搬遷合同,拿了一筆賠償款。她常年出差,有時照顧不到你們的需求,你也多擔待……”
榮煙女士是尤璜在老城區采風時認識的,後來得了提攜,生意順風順水,老城區的家就不需要了。
嫌麻煩的她本想就那麼放着,放到拆遷的那一天,誰知,老友的外甥女竟然正好用得上……
*
走出尤家,在夜風中,尤麗絲想了很多很多……
前塵往事如煙如霧,糾纏着她。
她是第一次撥開煙霧,了解到背後的真實。
她想起媽媽尤風出席了她大學的畢業典禮,為她和林潔妮送上祝福。
她也想起,幾個月後,二姨媽将她和林潔妮趕出了家,除了有嫌棄林潔妮出身卑微的因素,是否也有遷怒呢?
遷怒一無所知的兩個孩子,隻因為二姨媽失去了姐姐,又不能把痛苦訴諸言語,便不想與姐姐密切相關的人士再和自己同處一個屋檐下。
定期打錢,也安排好了兩個孩子的住所,年過半百的尤家家主并不如表面一般無情……
冰雹停了,尤麗絲找了個濕漉漉的長椅坐着,擰幹結霜的白發。
她沒有答應表姐讓她留宿的邀請。因為尤家也使她觸景生情,不願過多停留。
長椅寒涼徹骨。
待在這裡,睡是不能睡了,也許坐一夜,到明天早上再尋摸去處吧。
夜風呼嘯,如泣如訴。
她觑着泥濘的道路微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幾分鐘,也許一兩個小時吧。
水花濺起,一輛豪車停在她的面前。
是林潔妮發現了房中的異樣,驅車找來了。
“你不該來的。”她對林潔妮說。
略作停頓,她又笑吟吟地補充,“對不起,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