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時間流逝與現實中差距甚大。
錢佳甯在夢裡完整地回顧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但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并沒有明顯的昏暗。光線照樣刺目,她扶着額頭起身,看見陶九思一臉凝重地蹲在沙發前,望着自己。
她大概記得暈倒前對方的那通電話,于是很不可避免地聯想到,自己是他本季度第一個提成。
提成暈過去,是有點緊張。
見她醒來,陶九思立刻遞過一杯溫水,又把放在門店茶幾上的兩個瓷碗往過推了推。錢佳甯目光轉過去,看到一碗米飯,和一碗剛熱好的菜。
中午趕發布會,就吃了塊面包,她不能說自己沒被吸引。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唾沫,她保持了語氣的矜持:
“外賣麼?我把錢轉你。”
“不用不用,”陶九思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們自己店裡做的,随手的事兒,就這個給客戶提供最全面體貼的服務,是我們八千裡路的企業文——”
話音未落,錢佳甯已經把筷子拿起來了。
陶九思:“——化。”
眼看着錢佳甯先扒了兩口米飯,陶九思把她那幾張照片調到手機屏幕上,繼續說:
“姐,我本來是想等你來店裡給你介紹下我們業務,但是看你不大舒服,你看這樣行不?我明天帶着做工程的師父去你家裡,給你邊檢查邊介紹。因為你這個照片也看不全,問題可能比照出來更嚴重……”
“你家都能裝麼?”
“都能!”陶九思立刻回答,“我們做整裝的,就改他們做這三流基裝一點問題沒有,硬裝和軟裝你放心也交給我們,姐我說實話你這電線水管也布得不對勁,明天我帶師父給你看看去……”
錢佳甯剛把米飯咽下去,耳聽着陶九思喋喋不休,又回到了在辦公室被嚴凜話痨攻擊的煩躁。她隐蔽地翻了個白眼,筷子伸進菜裡,往碗裡夾了一口。
入口的一瞬間就覺得不對了。
鹹淡,火候,軟硬……一股熟悉的氣息自味蕾炸開,但又因為年代久遠,顯出一種模糊感。
錢佳甯停下吞咽,任那滋味在自己嘴裡回旋,目光甚至顯得有些渙散。陶九思以為她被噎住,急忙打住話頭,把水推過來。
錢佳甯沒喝。
她手指抵了下額頭,幾乎是在強迫自己回憶這種陌生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卻始終沒找到源頭。陶九思見狀更為驚恐,蹲着往她身邊湊了湊,關切道:
“姐,你是還不舒服麼?我以為你就是有點中暑,要不我送你去附近醫院看看?”
錢佳甯這才回過神,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故作鎮定地回答:“沒事,我就有點累。那就按你說的吧,我把地址發你,咱們明天去現場看。”
臨出門前,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炒菜。想再嘗一口的時候,方才叫的快車卻到了。
路邊不讓停車,司機電話打過來連聲催促。猶豫片刻,錢佳甯隻能收回目光,快步踏進灼人的烈陽。
門一開一合,放進一股熱浪。陶九思盡職盡責地站在門口,目送錢佳甯上了銀白色的出租。
做業務的閱人無數,陶九思憑幾句話也能判斷出錢佳甯屬于什麼類型的女人——
簡而言之,受過良好教育的普通社畜,臉上挂着996的疲憊。賺錢應該不少,但也是靠死工資吃飯的打工人。
要說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别,嗯這個……漂亮,真漂亮。
漂亮分很多種,她是那種很體面的。精緻,但不過分,白襯衣配牛仔褲,有纖細的腰和手臂,以及半敞領口下漂亮的鎖骨。
不過衣服素淨是一回事,長相可不是那麼回事。紅唇黑發,純度和飽和度都高,望過去隻覺得奪目的明豔。
銀白色快車絕塵而去,陶九思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他轉身,不意外地看見了自家老闆從樓上走下來。
大概是剛把目光從錢佳甯身上移開的原因,陶九思腦子裡忽然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三個字——
好配啊。
雖然剛才他特意強調不要在錢佳甯面前提起自己,但這倆人……
好配啊!
和錢佳甯一樣,他也穿着白色襯衣和牛仔褲,但效果卻截然不同。襯衣寬松,透出寬肩窄腰和挺闊的背。袖子挽到肘關節,露出的麥色小臂線條優美。往下順延,手背上筋骨分明,還有些陳年舊疤。
往上看,男人留寸頭,輪廓相當深。垂眼的時候,深邃眉眼變作狹長,襯着清爽發型和襯衣,有種漫不經心的嚣張。
他手裡捏了幾張打印出來的A4紙,陶九思看了一眼,發現是錢佳甯發過來的幾張照片,上面用黑筆圈出暴雷點。
筆鋒很重,看得出,圈的人心裡憋着火。
他把A4紙拍到茶幾上,長腿一擡,踩上茶幾邊沿。目光望着錢佳甯消失的方向沉默半晌,總算吐出三個沒頭沒尾的字:
“沒長進。”
***
大概是剛才暈過一次的原因,錢佳甯回家一路都昏昏沉沉。好不容易進了家門,她匆忙沖了個澡,頭發沒吹幹就去床上躺下。
手機傳來震動,是實習生把整理好的通稿發給她。她草草掃了幾眼,挨個把工作安排好,眼皮不自覺地打起架。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午後最易犯困,遑論她剛沖過熱水澡。皮膚上燥熱未散,錢佳甯一邊回憶着剛才那口飯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一邊慢慢沉入夢鄉。
她又夢到他了。
她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身體覆着自己的曲線,手臂锢起她纖細的腰肢,将她徹底地包裹在懷中,每一寸貼合的肌膚都如此熾熱。
黑暗中充斥着年輕的、混沌初開的呼吸,錢佳甯聽見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路焱我真的……恨死你了……”
他停了一瞬,嘴唇落到她耳側,嘶啞着說:“那就恨我。”
她已經忘了他的樣子,但那道聲音響起的瞬間,關于他的一切記憶都清晰地複蘇。錢佳甯在瞬間從睡夢中驚醒,汗水順着下颌的線條滑落,在枕頭上洇開一片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