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寶琳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辜竹的世界裡,是在她們搬家的時候,一本早已古舊泛黃的相冊意外從一個十分具有年代感的木衣櫃裡掉了出來。
她翻開相冊,上面是年輕的辜寶芝和另一個跟她長得有幾分像的女孩子。
那個女孩笑容燦爛,挎着辜寶芝的手,一隻手向後揚,像是要接住在海面飛舞的海鷗。
在相冊的扉頁,有模糊的藍色筆迹寫着:
——緻我親愛的姐姐永遠幸福。
——愛你的寶琳。
落款後面是一個小女孩的飛吻頭像,那時她怔愣在原地,才知道辜寶芝有一個妹妹,但是辜寶芝從來沒有提過她,好像這個人,從來不存在一樣。
她沒敢輕易問辜寶芝,甚至在辜寶芝進房門的時候,下意識把那本相冊又塞回了衣櫃深處,她驚訝于自己的行為,心跳卻像坐了過山車一樣飛速,後來她想,那大概是人類對自己保護的天性在作祟。
她的本質就是一個膽小鬼。
第二次知道這個名字,是在洛甯的畫冊上,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們是同個大學的同學,還都是學美術專業的。從她記事起,辜寶芝就不在身邊,陪着她渡過孩童時期的洛甯,在九歲的時候,徹底告别。
她記性總是很好,對那些平靜歲月被砸碎刺進身體的畫面,她總是記憶猶新。
辜竹記得辜寶芝和洛甯的最後一次争吵,甚至記得她們的每一個表情和說的每一句話。她記得辜寶芝猙獰地撕碎了洛甯的畫冊,那本畫冊有無數個她,就有無數個辜寶琳。
洛甯透過她,畫下了無數個屬于她思念的辜寶琳。
而那時,辜寶芝剛剛得知了,她的妹妹是個同性戀的事實。
不僅是辜寶琳,洛甯也是,甚至洛甯喜歡的人就是辜寶琳。
這個傳統了一輩子的女人,思想受到了強烈的打擊,當她看到,畫冊上同辜寶琳很像的辜竹時,她徹底崩潰,也徹底爆發了。
辜寶芝将撕碎的畫冊踩在腳下,指着洛甯:“滾,滾遠點,離我的女兒遠點!以後不要在我們面前提她的名字,她死了,那剛好也死得幹淨一點!”
辜竹記得她的眼淚,像下雨天屋檐上不斷垂落的珠子,一顆一顆,一串一串,好像也在她的心上灼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洞,那新鮮的血肉,焦爛膿黑,哪怕時間再久,也留下來很深很重很醜的疤痕。
她借着年幼假裝忘記,歲月一天天輪轉,她和辜寶芝相依為命,好像那些潰膿終于開始療愈。
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
辜寶芝腦裡的那根神經始終防備,她不再允許任何人靠近辜竹,也不允許辜竹向其她人靠近,她像一個安裝進辜竹人生的攝像探頭,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預備啟動一級預警。
辜竹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圈,她開始思考,沖破枷鎖,可不可以得到一點喘息?她想,辜寶芝是媽媽,她們之間有一根無形的最隐秘又最難以斷裂的血緣,哪怕她任性一點,辜寶芝也會愛她的吧。
她隻是任性一點點,告訴媽媽她長大了,可以決定自己的交友圈,她會一直保持年級第一,做她可以宣揚的驕傲。
但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始踏出這一步,朱禮卻找了上來。
那時,是中考結束不久,她上了一個市級的采訪,分享她學習的經驗,後來,她去練琴的時候,中間被一個女人攔住了。
這是她和朱禮的第一次見面,她說,你和你媽媽真像,漂亮、學習成績好、還有藝術天分,你簡直就像是她的翻本。
“你想去這個世界最頂級的藝術殿堂嗎?你應該過得像個小公主一樣無憂無慮,要跟我走嗎?我可以把世界上最好的資源捧到你面前任你選擇。”
朱禮就像個偏執的瘋子,對着她喋喋不休,一會是她跟辜寶琳的初見,一會是她和辜寶琳的愛戀,一會是她們之間存在的誤會,甚至說:“你本該是我們的珍寶才對,我們本來可以一起撫養你長大的,她偷偷帶着你跑了,還把自己弄丢了。”
“我找不到她,但是我找到了你,所以可不可以跟我走,我真的很需要你。”
辜竹撫着自己跳得又快又痛的心髒,她憋了許久許久的氣,才終于說出了那句:“我不認識你,我有自己的媽媽,你找錯人了。”而後匆匆逃離。
她開始在夜夢中驚醒。
在那些驚醒的午夜十分,她看到辜寶芝在黑暗當中靜靜望她的背影。
于是噩夢陷入了循環,那些在夢境中出現的無數雙眼睛不斷地凝視着她,眨也不眨,像要透過她,把另一個人的靈魂喚醒。
辜竹再也無法确定,她是這個世界上,有人愛着的小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