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本不應該存在。
這樣的疑惑,在她的大腦裡存在了很多很多年,她開始害怕這個世界,從一開始的被迫遠離,後來自己也開始遠離,她駐紮進自己的世界裡,謊稱自己不需要那些熱鬧的生活,卻在有一個人,隻為她靠近時,而繳械投降。
車内又恢複了寂靜。
無數光流閃爍又被切割成一片片消失在她們眼前。
辜竹當然不知道辜寶琳最後說了什麼話,可是她該猜得到的,她小時候曾躲過的那個衣櫃,密密麻麻劃刻了許多話,她還不小心看過辜寶芝偷偷留着的辜寶琳的日記本。
那些筆迹淩亂如刀割的字句,句句都在說:她是一個怪物,她如附疽之物,攀纏躲避在她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從她的肚子裡撕碎,爬了出來。
“對不起。”朱禮讷讷,再無原來自傲睥睨的模樣,她一直都低估了辜竹所知道的事情,她把她當無知小兒,想用金錢和資源來換取她的選擇,卻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裡,大概是個恕無可恕的罪人。
“你要道歉的人,不在這裡。” 辜竹抱緊自己的書包,胸腔很悶,像不知哪裡來的洪流要将她湮沒,她一點也不想在這裡呆着:“讓我下車。”
“你......”朱禮想問她怎麼了,卻被她冰冷的語氣再次打斷。
“我要下車。”辜竹反手拍了一下車門,她的頭顱一直壓得低低的:“開門。”
捕捉到她的情緒,朱禮沒辦法再強迫她,她開鎖,看着女孩纖薄的身姿伫立在道路旁,夜風掃蕩,如同一株無根的野花一樣搖墜,她仿佛看到了獨自逃離的辜寶琳,那時的她,是不是也這樣,弓着羸弱的脊背,匆匆逃亡。
眼見辜竹搖着手攔下一輛的士,坐進去後啟動離開,朱禮匆忙抹去無知覺泛着的水霧,重新開着車跟了上去。
她隻是遠遠地跟着,看到女孩子平安下車回家,才在街頭留駐,點起了一支煙。
辜竹再無暇顧及朱禮的存在,室内一片黑暗,靜默仿佛要吞噬她,她匆匆開門穿過客廳,沖入衛生間開始無聲嘔吐,那些白潭一隻隻剝好的蝦蟹還是其他,以另一種形式從她的胃囊裡全部湧了出來,連着她的五髒六腑好似也要一起離開這具怪物一般的身體。
她痛哭的開關在年年歲歲的壓抑裡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她像枯萎的幹花擠出的隻有血淚。
摁下沖水鍵,她洗了一把臉,洗漱台牆上的鏡子清晰地照印着狼狽蒼白的人。
辜竹機械地開始刷牙,洗漱、洗澡,而後緩慢回到房間,倒進床上,蓋上被褥,客廳留着的夜燈,微弱的光線順着門縫溜進來,她睜着眼,開始一遍遍數數。
天很快亮了,她從床上起來,給自己的茉莉澆了水,撫摸它仍舊光秃的枝杆。
室外有門開的聲音,辜寶芝一大早就從鎮上趕了回來,她拎着在街上那家老字号買的油條包子,還有一大袋子現榨的豆漿先進了廚房。
爐竈開火的聲音,湯勺和鍋底觸碰攪和的聲音,辜寶芝拿碗的聲音,像磁帶一樣一點一點流瀉的聲音恍然把她喚醒。
她将窗戶關上,一步步走出,在廚房的門口輕聲喊:“媽媽。”
“嗯,起來了就先吃早餐吧。”辜寶芝輕輕點頭,沒有轉頭看她,隻是應聲吩咐。
辜竹愣了一下,慢慢坐到桌子上,她等辜寶芝一起吃完早餐,習慣性要去收拾桌碗的時候,忽然被辜寶芝叫住:“竹子,你們競賽的地點是不是出來了?”
“又是去省城對嗎?”
辜竹手上的碗突地失手滑落,碎在地上好大的聲音,好似要把她的耳膜劃破似的,有一陣的耳鳴讓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去緩過來,卻被辜寶芝突然推着往外走。
辜竹踉跄了一下,她的腦袋眩暈,幾乎看不到前路,客廳的關口和自己房間相對,幾步之間,她便被推了進去,而房門忽而從外面落了鎖。
“我不允許你去,這段時間放假,你就在家裡,哪裡也不要去,等到開學了,我再送你去上課。”
辜竹跌坐在地上,忽然用力拍着房門,木門被拍得砰砰作響,她想呐喊,聲音卻嘶啞得不像話:“你答應過我的!”
你答應過我的,你承諾過的,你不會再阻攔着我去參加競賽,不會再把我關起來。
室外無人應答,雙手無力脫落,她靠着門,窗外鉛灰的雲層飄渺,一點點凝聚又一點點散去,在空曠的窗台上,隻有那盆小小的茉莉植株靜默伫立。
她突然想:
原來有些花,是注定開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