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二人過得十分不安,先是外面貓叫不止,好不容易挨到子時,天空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檐角積雨排隊跌落,不緊不慢,卻也未曾間斷,沈明月數着雨滴的節奏,盼着能快些停住,若再大些,明日山路泥濘,下山便會艱難。
身下的葦席大概是長久不見天日,陰寒侵入纖維内部,潮涼透過薄被順着腳心向上爬,直往骨頭縫裡鑽。
沈明月翻了個身,将腿和腳趾都蜷縮起來,希望能溫暖一些,可這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漸漸地她感覺除了心髒處還溫熱,周遭皆是一片冷冽的寒。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嘀嗒聲依舊固執,單調的節奏侵蝕着她的耐心,煩躁如同霧霭在周身彌漫開來,實在難以入眠,她索性坐起身來。
“姑娘?”
莺兒含糊不清地喚了一聲,她也沒有睡熟,黑暗中看不清姑娘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對方的愠怒,她起身用被子将姑娘圍起來,握住姑娘如同冰簇一般的雙手,放到嘴前輕輕呵氣取暖。
沒有得到回應,她沒有多問,隻是靜靜地陪着姑娘,她看得出來,姑娘這次回來,變得沉默了許多,總是眉頭緊鎖,深邃而憂郁的雙眸中仿佛承載着無盡的心事。
而姑娘睡覺時也會時常陷入夢靥,含糊不清地說着“不是我……為什麼不相信……”之類的話,她也多次詢問,但姑娘苦笑一聲之後便緘口不言。
莺兒掌心的溫熱傳到沈明月身上,讓她多了一絲欣慰,可這欣慰卻解不開心底越系越緊的死結。
她将此刻的困苦寫在顧洲賬上,恨意再一次如火一般在胸膛燃燒起來,讓她恨到咬牙切齒,恨到深惡痛絕,恨到想立刻回去殺了他。
可這是多麼不切實際的想法,回去就是送死,所以一番怨恨也僅僅是發洩自己的情緒,此外再起不到任何作用。
二人互相依偎着取暖,聽着外面聲音漸小,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雨幾時停了。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晨鐘悠悠響起,厚重而深沉的聲音自古老的鐘身上發出,蕩開在靜谧的空氣中,撫觸着廟中的每一個角落,喚醒了沉睡的佛像與經幡,而大殿檐角的銅鈴,仿佛回應一般,也發出零落的清響。
沈明月從睡夢中睜開眼,推開門,一股帶着松柏味的涼氣撲面而來,讓她瞬間清醒,不由得撚了撚衣襟。
天空還陰着,但雲乘着清風向西南方掠去,而東方已現魚肚白,估計很快就會晴朗起來。
距土房不遠便是寺廟的側門,她過去看了看,果然山水彙聚成涓涓小溪,順着路中間的小溝壑向下流淌。
看來今日不能下山了,二人往回走,腳步卻不自覺地跟着積香廚【1】飄出來的香氣到了五觀堂【2】,卻被告知香客用飯要在十方苑【3】。
飯錢是現結,交了銅闆,領了兩份飯食,是一個饅頭、一碗稀飯和一碟小鹹菜。
對于饑腸辘辘的二人來說,這些遠遠不夠填飽肚子,但她們隻就着鹹菜喝了粥,饅頭要留到午飯時再吃。
自十方苑出來,天已晴透,日光毫無顧忌地灑在石闆路上,石闆上的一個個小水窪如碎鑽一般,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好似星光流動、銀河倒扣。
二人無聊在廟中走動,隻覺出奇的安靜,大約是山路濕滑,沒有香客的緣故。
除了經堂傳出的誦經聲,最熱鬧的要數後院的客房,這個時辰各位貴客醒來,正等着侍女和小尼姑們的服侍。
莺兒看着小跑的尼姑,心中有了謀算,與沈明月商量道:“姑娘,你看她們忙的,不如我們去問問有沒有什麼活可以做,也好過去外面找。”
沈明月覺得這倒是個主意,可又犯起怵來,這伺候人的活她沒做過,不知道規矩,也拉不下臉來。
莺兒自然看出姑娘的猶豫,也不忍心讓姑娘做這粗活,說道:“姑娘放心,我去就行,姑娘的手可是要留着繡花寫字的。”
可是又怎能讓莺兒一個人去,沈明月正思量間,迎面走來兩個端着木盆的小尼姑,木盆裡裝着滿滿當當的僧袍,其中一個她們認得,是昨日接待她們的清定。
另一個不知法号,打眼望去隻見身材豐腴,面龐白皙,眉梢眼角自帶風流,說話尾音中藏着嬌嫩,乍一看卻不像是個尼姑。
她說道:“也不知宋書生今日來不來取經文?”
清定回答:“肯定不能來,這山上的水,最快也要等到晌午過後才幹,隻怕他今日是上不了山了。”
那尼姑有些惆怅:“那該怎麼辦?耽誤了劉夫人祈福就不好了。”
清定寬慰道:“姐姐别急,看看一會兒誰能來,就将經文給誰抄。”
沈明月聽了眼前一亮,這不營生就在跟前擺着嗎?她還沒動隻見莺兒上前,行合十禮【4】,“兩位師父,敢問寺中可招仆役?”
那個尼姑笑對來人,痛快地回答:“招,正招呢。”
她正發愁這堆髒衣服,今日寺中的洗衣婦上不來,這活計便落到她二人身上,隻因她們皈依晚,輩分低,現在巴不得有人來應招,好接下手中這累人的活計。
“你去監院寥登記造冊,之後到後院找我,就說……就說是後院清妙讓的。”
“是,師父。”莺兒聽完快步去了。
原來這個尼姑叫清妙,倒是個動人的名字,沈明月思忖着,卻見二人已離開,她忙追過去搭讪,但沒有直接說抄經之事,以免有偷聽他人言語之嫌,隻問道:“二位師父,這寺中可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這次清定開口:“有啊,打掃客舍,洗衣煮飯,劈柴喂豬,有好多呢。”
說完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舉止端莊、氣質不俗,料定她不是幹粗活的人,帶着些調侃道語氣說道:“這些,你會哪樣?”
面對刁難,沈明月少不得要忍耐,笑道:“真是不巧,在下自幼習字,還真沒做過這些活。”
還沒定清定開口,清妙搶先問道:“你說你會寫字?”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