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安山日漸繁榮,也學起來那州府富庶之地的做派,男尊女卑、内外有别、三從四德的禮教逐漸在人心中紮根,所以沈明月在外擺攤,受盡了世人的冷眼,也不會有人頂着流言,去照顧她的生意。
回家的這段路,她走了很久,試圖調整好情緒再去面對莺兒,可嘴角強扯出的笑容比湯藥還苦、比鐘馗還醜。
有啥别有病,沒啥别沒錢,她們現在是有病、沒錢。
何謂人間疾苦?這就是人間疾苦;何謂窮途末路?這便是窮途末路。
到了小巷,遠遠就見門口有一堆被褥,快步過去,從其中找出一具蜷縮着的瘦弱軀體,不是莺兒更是何人。
莺兒兩眼深陷,面如金紙,氣若遊絲,命懸一線。
“姑娘……”她擡起雙眸,眼淚湧出,“房東進屋來催租金……見我咳血,二話不說将我扔了出來……還說屋中的東西幾就抵這幾日的房租……”
幾句話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裡擠出,上氣不接下氣。
那王大娘是急功近利之人,原以為這女子與趙家的婚事能成,想着到時候能表表功勞、撈些好處,才容忍二人将房租一頭再拖。
但見今日之事,就知道婚事沒戲了,立即趁沈明月不在,打着不能再拖欠房租的借口,将莺兒并被褥一起擡出,鎖門走人,管她如何叫嚣,自己都聽不到。
沈明月氣到發抖,欲進去理論,才發覺大門緊鎖,拿出鑰匙去開,但鎖頭已經被換掉。
她摔了鑰匙,狠狠在門上踹了幾腳,握緊雙拳砸在門上出氣,不為屋中的東西,隻為房東的冷心腸,滾滾雷霆般的恨意在體内炸開,幾乎要擊穿五髒六腑。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借着這股怒氣,她将被褥打成捆,往肩上一背,扶起莺兒就走。
“我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
沈明月心中已有答案,現在除了慈恩寺沒有别的出去,但自尊不允許她說出這個地點。
艱難捱出了城門,莺兒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沈明月将她靠在樹幹上,安慰着一會兒就到。
莺兒看着熟悉的道路,猜到要去的地方就灰了心,還有很遠一段上山的路,她根本就不能堅持到那裡。
“姑娘,我不中用了……”她喘息着,進得氣少出的氣多,“姑娘,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我,姑娘也不會淪落至此。”
她動着嘴唇再也沒說出什麼,隻能用流淚來表達心中的愧疚和不舍。
沈明月聽着心酸,莺兒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認識的人,是毫無保留地幫助和關心她的人,讓她這一路走來,沒有那麼孤單寂寞。
她拿出最後一個梨,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下一塊送到莺兒口中,希望味蕾上短暫的甜蜜,能減輕心中的苦楚。
梨汁清爽了喉嚨,莺兒似乎有了氣力。
可沈明月心中一涼,隻怕這是回光返照之相。
二人相扶又走了一程,沈明月注意到路邊一個乞丐,正靠着半截枯樹,雙手揣在開落花的袖子中,漠然地看着她們前行。
目光有一瞬的交錯,卻彼此都不同情,各自繼續着死寂悲涼的人生。
沈明月腳下一頓,毫不猶豫地拿出荷包扔了過去,她已計劃好,明日就是皈依佛門的日子,這些黃白之物再無用處。
乞丐微微驚訝,撿起荷包後面色恢複淡漠,坐着對二人拱了拱手,算是謝意。
這感謝有沒有都一樣,這錢改不了他的命。
天空變成了藍灰色,未成形的黑暗侵襲過來,浮在空中,落不到實處。
沈明月拖拽着莺兒前進,沒有了靈魂的支撐,人體的這副軀殼變得沉重不堪。
腳下的步子越來越重,她的雙腿幾乎失去感覺,隻是機械地向前邁步,身體已不知是寒冷還是燥熱,一切感覺都變成疼痛和疲憊,折磨着身體的每一塊肌肉。
悲哀,如同暮色下的蒼山,是一團焦糊的黑暗。
這種悲哀蠶食着她的清醒、淹沒了她的感官,世間萬物化無烏有,隻剩下了一片空寂,以至于身後的滾滾車輪聲都被模糊掉。
沈明月不記得那兩架馬車是如何出現在面前的,隻麻木地看着幾個人閃過來,架起她與莺兒擡到車廂裡。
她沒有力氣去詢問、去反抗,她甚至看不清楚這幾人的面容。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将她的神思驅逐到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卻在關上車門的刹那間,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影映入記憶,與寺廟後山月光下那個邪惡的影子重疊。
這一刻,她萬念俱灰,徹底墜入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