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不明的昏黃中,地上滿是扭曲的暗影,燭火明滅間,張牙舞爪的影子像是地獄中爬出來的鬼魂,掙紮着想要沖破結界、擺脫束縛。
大約是到地府了,沈明月想。
可她不相信鬼神之說。
但她也确實身處其境。
“醒了,醒了,都準備好嗎……”
人語聲夾雜腳步聲,飄飄忽忽,由遠及近,似從曠野吹來的晚風,穿過危崖幽壑,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鬼神滿衰聽,恍惚自難辨。【1】
她們會準備什麼呢?
“你命中該有一劫。”
那位看手相的大哥的話音又在頭頂響起。
看來這一劫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去,死了也好,強過落入王老爺的魔掌。
回想這由兩世拼湊成的人生,真可謂是跌宕起伏,前世驟然而亡,未完的抱負化為執念殘留世間,所以才有了此世的安慶收複戰。
一切終究是一場夢,到該結束的時候了。
此刻,她本該平靜安詳,可心中卻是悲憤激昂、感慨萬千,與自己這短暫的人生做最後告别。
“明月此生,無畏生死、無愧家國,唯有三憾不能釋懷,一為山河之沉疴,二為慈父之叛逃,三為摯友之背道。”
山河沉疴,需集整個民族之力挽救,非一人之力所能及,這重整河山之重任,隻能交由萬萬千千的後輩來完成,她隻恨自己未能看到紅旗插遍華夏大地的那一日。
父親叛逃,毫無征兆,當時滬上淪陷,母弟屍首未收,她父親将她托付給軍校的朋友後倉皇而走,未留下隻言片語,若有幸在這地府相見,她定要問一問為什麼。
摯友背道,她隻能用沉重的歎息來慰藉,終究是自己太重情義,以為别人也與自己一樣。
但潛意識中她竟然将顧洲視為摯友,這是她自己都沒想到的。
呵呵,都無所謂了。
她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十殿閻羅的審判,良久,耳邊傳來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聲音。
“不是說醒來嗎,怎麼回事?”
她複而睜開眼睛,屋内似乎明亮了許多,一個大大的面龐正對着她,臉上的擔憂都快掉在她臉上。
王夫人?怎麼會是她!
她也死了?
可這女人溫熱的呼吸、轉動的眼球,都表明這人還活着。
而自己躺在一架黃梨花木大床上,頭頂鲛绡羅帳,身蓋金絲牡丹紋樣錦衾繡被,柔軟的面料在燭火下流轉着珍珠般的光澤,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衫也被換成了藕荷色蠶絲寝衣,觸手柔軟細膩。
離床不遠的紫檀木香機上,鎏金獸首香爐正流淌出絲絲縷縷的淡青色暖煙,消散到空氣中進入肺腑,是一股雅緻的清新。
這真實的聽覺、視覺、觸覺、嗅覺,無一不再向她證明一個事實:她沒有死。
“我到底死了沒?”
她喉嚨幹澀,聲帶被撕扯着,發出的聲音并不大,動了動身體,全身骨節似乎凍上了冰碴,嘎巴作響,隐隐刺痛。
“怎麼會死呢?”
王夫人聲音溫柔,甚至帶着些谄媚,眸中的光也由擔憂轉為驚喜,繼而開始含淚,手一揮,接過婢女奉上玉碗。
用玉勺輕輕舀起淡黃色的汁液,送到沈明月嘴邊。
沈明月下意識扭頭,戒備地看着這個女人,心中驚悚起來,不會是那姓王的說動了他夫人,二人合謀将自己弄到家裡吧。
王夫人将勺子往前送了送,解釋道:“放心,這是我親自蒸的川貝冰糖雪梨水,喝完嗓子就好了。”
沈明月不知她意圖,稍稍側了一下頭,躲開玉勺。
王夫人并不氣惱,似看小孩子淘氣一般的無奈一笑,将碗交到另一個人手中。
沈明月隻顧茫然,不曾留意這屋内還有許多人,目光随着碗移動到另一個女人手上,這雙手雖然白淨,指節上卻有着記錄歲月的條紋,而這個女人身着的墨綠色衣裙,面料做工不輸王夫人的煙紫色緞面綢衫。
目光沿着女人月白色的交領向上,常嬷嬷似笑非笑的面孔進入眼簾。
這着實能讓人吃一大驚!
怎麼會這樣?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嗎?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接二連三的“驚喜”讓沈明月不知該如何接受,感覺還不如真死掉算了。
常嬷嬷不知大姑娘心中所想,看着姑娘空洞的眼神和麻木的神情,隻當是姑娘心中不願。
她可是被大姑娘害慘了,主君得知人丢了,将她丈夫,柳府官家安壽,痛打了二十闆子,撤了管家之職。
但鑒于此事需保密,主君命他們将功折罪,帶領幾個簽了死契的仆役出門尋人,他們一家身契皆在柳府,又有子女留在府中為質,不敢不盡心。
眼見朝中再次将婚事提起,主君下達最後的命令:“人找不到,你們一家也不用回來了。”
性命攸關時刻,居然在安山發現線索,一隻大夫人留下來的耳墜子,她狠狠給佛祖磕了幾個頭。
此番雖幸運,能夠死裡逃生,但她仍未改頤指氣使的态度:“大姑娘,可讓老奴好找,不想姑娘竟是投奔舅舅而來。”
舅舅?
沈明月恍惚間記起了許多事情,莺兒說過,柳慕雲的舅舅就在安山。
柳慕雲母親姓王,所以,王老爺就是柳慕雲的舅舅?
哈哈,真是天大的玩笑。
不過刹那,她便明白其中因果,但想到莺兒,再顧不地去深入研究,試圖将頭擡起來,迫切地問道:“莺兒在哪?”
“那賤婢教唆姑娘出逃,将姑娘害成這樣……也是報應,老天爺懲罰她,已經死了。”
常嬷嬷略帶得意地笑着,仿佛這個人死了就解了心頭大恨一般。
死了?不可能!上馬車時還有口氣,這才過去了多長時間,還能救。
涼意自心底而起,借着悲痛的力量,沈明月起身揪住常嬷嬷的衣領,将她推倒在地。
梨湯灑在氍毹【2】上,沒有迸濺水滴,玉碗碎成幾瓣,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們竟敢這樣!帶我去找人,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沈明月聲音嘶啞,喉嚨間充斥着鐵鏽味,一口氣在胸膛内激蕩,尋不到出路,她幾乎要暈厥,四肢脫力。
周圍的婢女慌亂起來,有人來扶搖搖欲墜的沈明月,有人去扶摔倒的常嬷嬷,而王夫人見如此狀況,跟着慌張了幾下,趕緊帶人去正堂請老爺。
正堂内,王老爺坐在主位上,用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對下首之人做了個請的動作。
下首的安壽端起茶杯,輕松地說道:“多虧了舅老爺相助,不然也不能這麼順利地找到大姑娘,辛苦舅老爺跑了這一趟。”
安壽是今日午後才趕到王家,将大姑娘畫像展開,舅老爺隻看了一眼,就立即帶人出去。
王老爺心有餘悸,當畫像徐徐展開,露出女子柔美的容顔時,他早已吓得魂飛魄散,那上面畫的,分明是兇神惡煞。
所以他不敢停留,生怕露出破綻,直到坐在了馬車上,雙腿還是不住的顫抖,所幸順利将人找到。
他穩了穩心神,也端起茶杯飲了半口,“哪裡的話,說來也真是巧,此前在慈恩寺就覺得她眼熟,隻是一時沒想到是自家外甥女。唉,說來慚愧,我與姐姐多年未往來,連姐姐故去也不知情,這個外甥女更是見都沒見過。”
“舅老爺莫要自責,原也是大姑娘被老爺嬌縱慣了,半年前受些委屈,就在婢女的撺掇下跑出來,徑直投奔舅老爺。”
“這孩子膽子也是大,經年累月的,安山地界變化太大,我也置了新宅子,才讓外甥女流落在外。”
“怎的算是流落在外呢?舅老爺不是說姑娘一直在慈恩寺抄經嗎?”
安壽這話拖着不長不短的尾音,看似疑問,卻帶着十分的肯定,提醒着上座之人說話要謹慎。
“是,是……外甥女半年前到了慈恩寺,以替人抄經為生,那寺中女尼見她寫字規整,便舉薦到我夫人跟前,替我與夫人抄了半年的經文,積了不少功德,才讓我們舅甥得以團聚。”
半年,寺廟,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