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詞語讓安壽感到滿意,捋着胡子點點頭,心想這舅老爺倒是有幾分聰明,這樣一來,即便是大姑娘走失的消息洩露出去,也有人證、物證來證明姑娘的清白。
“怪不得舅老爺一見畫像,就知道去哪裡尋人,原來是有這個緣分。”
“血脈親情,自然斷不了……”
王老爺面上笑着,袖中的手掌上的汗卻出了一層又一層,心中默念幾遍“罪過”,萬分慶幸那晚沒有釀成大錯,自己挨的那頓打也是活該。
“當時隻覺得是緣分,今日一見那畫像就更加确定,我這外甥女與長姐肖似……隻可惜我姐姐已經不在了……她定然是還未能原諒我……”
王老爺擡袖,掩面欲泣。
“也是我不争氣,功名功名沒考生,家業家業沒守住,令姐姐姐夫失望了。”
安壽象征性地勸慰了幾句:“舅老爺節哀,都是陳年往事了,親姐弟之間哪裡有真仇。”
看着眼前人聲淚俱下、委屈不盡,他端起茶杯大飲一口,遮住向下撇的嘴角,用茶水将心中的鄙夷壓下去。
好像誰不知道當年之事似的!
這王老爺本名王懷,王老太爺去世後,由族中人出面,将他過繼到了王老太太名下,他前兩年還對老太太恭恭敬敬,待得知老太太欲将家産一分為二,留給女兒、兒子各一半後,露出原本面目,逼死老太太,獨占家産。
王氏得知消息,舍下生病的幼子,回娘家奔喪并讨要家産,可王懷與族中人串通一氣,王氏不僅沒有得到家産,甚至連葬禮都沒讓她參加,憤怒歸來,才知幼子已夭折。
接連失了兩個骨肉至親,且都沒見到最後一面,這事放到誰身上都是蝕骨之痛。
彼時柳公權将心都放在妾室李氏并二女兒身上,不僅沒有安慰王氏,反而斥責她未能照顧好幼子。
王氏一氣之下與娘家斷了聯系,與柳公權大吵一架後,與帶着大女兒回了營州老宅,
安壽知這舅老爺不是個善茬,但也隻能陪着他将這出戲唱下去,帶着大姑娘平平安安、順順利利歸京才是要緊事。
此前安壽也提議過通王懷來找大姑娘,但柳公權深知此人的品行,終覺不妥,擔心他會以此為要挾,向柳家要錢又要官。
隻是大殿下傳出回京的消息,婚期在即,無奈之下才找上了王家大門。
“我知姐姐心中怨我,連帶姐夫都看不上我,想當初姐夫家中并不寬裕,若非我父親解囊相助,他又怎能取得功名,步入仕途。”
王懷撣了撣衣擺上的灰塵,意味深長地看了安壽一眼。
這話中之音,安壽如何不明白,可大姑娘剛剛被找回,還未分辨真僞,他就揭短想要好處,真是一點遠見都沒有。
再者周濟主君一事是王氏父母所為,與這人可沒有半文錢關系。
“舅老爺此話就錯了,我家老爺在任上,無聖诏不得離開,日日忙于公務,實在身不由己,但年節上也時常念叨起太公與太夫人來,還疑惑舅老爺是不是忘記了他這個姐夫……”
安壽玩笑間将責任推回去。
見對方不接招,王懷尴尬一笑,想用喝茶來掩飾,但杯中水已盡,隻能将怨氣撒在小厮身上,“還不快給安先生續茶……”
話音還未落地,外面一陣腳步聲,随即小厮進來對王懷耳語幾句。
“快,快,去看看……”
王懷起身,對安壽拱手為禮,“先生稍待,外甥女醒了,我且去瞧瞧。”
“好,好。”安壽語調輕快,懸着的心徹底放下,開始計劃下一步回京之事。
王懷出門,見夫人在外焦急踱步,将她拉出連廊側門,才輕聲問道:“如何了?”
王夫人撫着胸口,帶着些僥幸說道:“還是老爺有遠見,救了那小丫頭一命,現在外甥女吵着要人呢。”
她沒想到這小丫頭如此重要,将人帶回來後,柳家的人隻顧大姑娘,完全不管那丫頭,大有任其自生自滅之意,是王懷執意命人将外甥女手中的藥煎了,給那丫頭灌下去。
王懷卻能看清柳家人的意圖。
“那丫頭橫豎都是柳家人,是常嬷嬷使巧,想借咱們的手殺人,不可能!快快将人擡過去。”
“現在那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該如何是好?”
“一群吝啬鬼,”王懷冷哼一聲,“咱們别往跟前湊,且讓她們亂去,隻準備好吃食,安安生生将這尊佛請走就好。”
“怎麼?好不容易攀上柳家這門親戚,不熱絡熱絡怎麼成,就咱們家剩的這點家業,還能撐到幾時?”
王懷不顧王夫人的憂慮,隻呵輕聲呵斥:“愚蠢!短視!”
“你可曾想過,為什麼柳家甯可讓女兒在外流落,也不願找咱們幫忙?你瞧他們匆忙的樣子,指不定有什麼隐情,隻求别将咱們卷進去才好。”
安壽一個管家,雖口口聲聲稱他為“舅老爺”,卻不見有半分尊重,這必然是柳家主君的授意,所以柳家這靠山并不穩固。
這隻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也是關鍵原因,他怕寺廟奸情敗露。
王夫人在家雖強勢,但在處理外事上依舊要王懷做主,她依言帶人去擡了那小丫頭,送到外甥女房中。
到時隻聽裡面哭喊聲一片,掀簾而入,見外甥女用碎瓷片挾持着王家婢女,要求見莺兒。
常嬷嬷卻不在意,依舊對大姑娘威逼利誘,企圖喝止她的行為。
這一幕才讓王夫人理解王懷的做法,心下生出佩服,若是鬧出人命來,柳家一走了之,這禍事将全落在自家頭上。
她忙上前勸解,“外甥女快放手,小心傷了自己,我已将人帶來。”
兩個力壯的婆子擡着莺兒進來,放到美人榻上,沈明月果然松了手去看莺兒。
莺兒費力地擡起眼皮,做出一個“姑娘”的口型,她面色雖白,但已不是土灰色。
手上傳來的溫度,融化了沈明月冰冷的絕望,她用舌尖抵住發顫的上颚,被震碎的字句如珍珠掉地,驚破了凝滞的空氣。
“沒事了,莺兒,沒事了……”
王夫人聽着這如同枯葉被踩碎的凄涼之音,鼻子微微發酸,趕緊命衆人散了,上前撫着沈明月的背說道:“外甥女快别哭了,人都救回來,該高興才是……我準備了吃食,外甥女随舅母去用些。”
在她的一番安排下,房中恢複如初,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沈明月吃了一碗粥後被送進浴房。
常嬷嬷并兩個婢女仔細檢查了她的身體,連□□都沒放過,而這才是她們的真正目的,确定大姑娘的完璧之身。
沈明月隻覺自己像案闆上待宰的魚,她沒有反抗,咬牙記下了這份屈辱。
此前常嬷嬷以為眼前之人還是柔弱的性子,所以用原來的法子來對待,現在見識到大姑娘的真性情,便也改了法子。
她翹着嘴角為大姑娘擦洗後背,“老奴瞧着莺兒還未脫險,若是請京中的郎中瞧瞧,興許好得快些。”
沈明月不與她兜圈子,“常嬷嬷就别繞彎子了,不就是想讓我痛快地跟你們進京嗎?隻要能救活莺兒,我跟你們回去。”
“大姑娘果然識大體,姑娘放心,主君是姑娘父親,自然不會虧待姑娘。”
常嬷嬷擔心大姑娘再逃跑,沒提及回京之後的事。
沈明月也沒有再問,此後,不論生活喂給什麼,她都要嚼碎了咽下去,等待強大之時,一并還擊回去。
浸泡在水中的軀體,像沉船一樣陳舊、死寂,毫無生機,在光線到達不了的地方,暗自悲傷着、彷徨着。
她的沉默,是無聲的妥協。
三日後,安壽卸下了半車的東西給王家,算是封口費,王夫人流着淚、帶着笑将外甥女送上馬車,而王懷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就此落地。
隊伍出發,外面的風聲越來越緊,車廂和棉簾子為沈明月隔出一方安靜的天地,莺兒正枕在她腿上,呼吸均勻。
她掀開簾子,看漫天飛雪掃蕩着山野和村莊。
這去京城的路可真是漫長啊!
從出發時的春寒料峭、殘雪未消,到現在的朔風凜冽、山寒水冷。
侍從們立刻感知到這點動靜,不敢怠慢,“姑娘,可有吩咐?”
她沒有說話,放下簾子,感到無邊的迷惘和無言的絕望,有些無從說起的東西正在攪亂今後的人生。
車輪滾滾向前,在蒼茫的官道上留下顯眼的車轍。
印記又長又遠,中間被一陣雜亂的馬蹄截斷。
馬背上,披着白色鬥篷的人拿出炭筆,在字條上寫下了一串特殊的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