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洲回到府上,門口正在張挂“紹王府”的牌匾,看着沉甸甸的牌匾,他心中五味雜陳。
接下來的日子,府中人來人往,禮官們恨不得太陽不要落山,心中難免抱怨,紹王随心所欲,可苦了他們,十五日,隻有十五日,這麼短的時間安排親王的婚禮,怎麼看怎麼像是無稽之談。
而顧洲則盼着月亮升起,盼着望日【1】到來,等到月亮最圓的時候,獨屬于他的明月就會來到他身邊。
夜色如墨,月華如水,他持玉笛坐在屋頂上,笛聲清越,穿雲裂石,暗藏相思,一曲畢,萬籁俱寂,唯有餘音繞梁。
忽聞庭中有動靜,低頭隻見一襲白色身影在下面擡頭四望,這一幕似曾相識,營州别院之中,沈明月被他的笛聲吸引,也是這樣尋找。
是她到了嗎?
顧洲心中一陣悸動,到了白衣跟前看清是誰後,怅然若失之感一瞬間湧遍全身,音色中也帶上失落。
“你怎麼穿成這樣?”
海棠微微詫異,眸光波動間重新确認周圍有沒有危險,而主上突然出現在跟前也就罷了,表情還那樣奇怪。
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并沒有覺得不妥,她依令留在王府做侍女,自然要穿侍女的衣服。
她隻當是顧洲看着不習慣,沒有解釋,回答道:“奴婢這就去換掉。”
“奴婢”這稱呼,讓顧洲記起這是他下的令,輕咳一聲緩解尴尬,“不必了,有什麼事嗎?”
海棠習慣性地抱拳行禮,手擡到一半才意識到不對,改放到腰間,蹲身一禮,“回主上,剛傳來的消息,柳家的馬車明日進京。”
“知道了。”
顧洲回答得很平淡,可眼角卻是微挑,眸中閃爍出淡淡的光芒,那是内心湧動的潮水,破碎了粼粼月光。
這一晚他幾乎沒有睡眠,寂靜的黑暗中,心跳聲格外清晰,每一次跳動,都帶着興奮與忐忑。
他不知道沈明月見到自己會是什麼反應,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之間無數個可能在他腦中閃現,最後卻是毫無頭緒,徒留滿地怅然。
玉兔墜而金烏未起之時,他已站在城門上眺望遠方,期盼馬車的出現,期盼他的明月歸來。
在失望了無數次後,他愈發焦急,甚至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眼見太陽又要落山,他已足足在此等候了一日,甚至懷疑海棠的消息是不是有誤。
邺京寒月的風,雖不似北境那般凜冽逼人,卻也寒涼透骨,可顧洲手中的帕子卻微微發潮,那是沈明月繡的帕子,他一直保存到現在。
帕子逐漸變得褶皺,而帕子的主人似乎也已忍耐到極限。
黃昏的柔光布滿天際,大片橙色令顧洲感到煩躁,他擔心馬車在路上出什麼差池,起身要下樓去緣路尋找,卻被海棠勸住。
在海棠看來,主上的擔憂實在沒必要,自從沈明月出發後,一直有暗衛跟蹤保護,不會出錯。
終于,兩架行駛緩慢的車馬出現在官道上,他走近城牆仔細去看,拳頭不自覺地松開、握緊,但心又要失望。
海棠看後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是柳家的馬車,與消息上描述的一緻。”
顧洲繃着的臉終于緩和下來,目光随着馬車緩緩移動,看着車夫揚起馬鞭。
“到城門了。”
車夫提示衆人行程,安壽立即安排人去柳府通報。
沈明月聽到聲音,掀開簾子往外瞧,正見各家食店開張營業,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果然是京畿重地,到處是繁盛之景。
自離開滬上,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繁榮的市井經濟了。
食物的香氣随風飄入車廂,沈明月忍不住咽了咽水,她正餓得心慌,就是路邊攤位上最便宜的雜面湯,現在若能吃上一碗也是好的。
她内心早将常嬷嬷罵了千遍萬遍,這老巫婆怕她再起什麼幺蛾子,一天隻給兩頓稀飯,将她餓瘦了兩圈,莺兒更是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
常嬷嬷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不能對大姑娘動粗,隻想出這個法子,一來讓大姑娘沒有力氣逃跑,二來也保證了大姑娘體弱這個事實。
這一路上,她們像看犯人一樣看守姑娘,每日都會為姑娘保養皮膚,主要是手腳,讓她看起來更有閨閣千金的模樣。
僅十餘日時間,沈明月就被完全改造,變回了那個柔弱不堪的柳慕雲。
沈明月被折磨得半死不活,車馬行得快些就暈得難受,耽誤了不少時間,今日為了趕着入城,常嬷嬷沒安排晚飯,想等到柳府再說,這可是苦了她們二人。
香味還沒聞夠,常嬷嬷就車簾子強行按下,雖已進京,她但仍舊不敢放松,可不能在這最後一程出什麼差錯。
“大姑娘再忍耐些時候,很快就能到家了。”
沈明月看着她的戒備,覺得可笑,她現在說一句話要喘三口氣。
“嬷嬷放心,我哪兒還有力氣跑,回去之前沒餓死就不錯了!”
“姑娘别說不吉利的話兒,咱們這一路艱難,膳食上雖然差了些,但也沒有委屈姑娘呀!”
“呦呵!白粥鹹菜都不算委屈?你們家老爺是窮瘋了嗎?這麼着急找女兒,原來是等着賣了換錢使!還是說這盤纏都被你們兩口子貪污了,不舍得給本姑娘用?”
沈明月翻了她一個白眼,差點就将更髒的話罵出來,但想到自己還在她手上,隻能姑且忍耐。
常嬷嬷一聽就急了,“诶呦,姑娘,天大的冤枉,我們夫妻二人對柳家中心耿耿,從未有過私心,姑娘說話可要憑良心……”
“憑良心?你先摸摸自己有沒有良心,既然知道安山是外祖家,為什麼不早早來尋?”
這不是沈明月抱怨,而是她一直以來的疑惑,她與惡魔王懷一家相識已久,若柳家早就找上王家,也不會發生後來一系列事情,很顯然柳家聯系上王家是最近的事。
這件事蹊跷之處在于,是什麼原因讓柳家突然想起王家。
“怎麼姑娘不記得了?自從大夫人與娘家斷絕關系後,主君與王家多年不聯系,王家又喬遷,哪裡是那麼容易就找到的。”
“那後來又是怎麼找到的?”
“主君在安山安排的人找到了這個,”常嬷嬷說着拿出了一隻耳墜子,随後又補充一句:“此時又恰好找到了舅姥爺家。”
這耳墜子,沈明月熟悉得很,是她當掉的那隻,但她隻相信前半句,這後半句等可信度太低,哪裡有那麼多“恰好”的事,安山雖有變化,但畢竟隻是個鎮子,想找一戶人家有何難。
要麼是柳家實在不願找王家,要麼就是尋找之人懈怠。
路上她也試探過常嬷嬷,給柳慕雲安排了什麼樣的婚事,可這老巫婆守口如瓶,隻說“是潑天的富貴”,這讓沈明月更加确定等着她的是龍潭虎穴。
不管怎樣,事情已是這個結局,她的疑惑已解,再追究也沒必要,待到柳家後養好精神,多拿些金銀之物再想辦法逃走。
沈明月沒有再說話,握緊了耳墜子,當掉它時莺兒很是不舍,回頭再把這個給她,算是全了念想。
想來也是柳慕雲的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女兒,讓她們得以有這一線生機。
馬車在快到柳府大門時轉入一條小巷,之後左拐右轉,在一處小角門停下,早有幾個婆子在門口等候,待車夫小厮回避後,衆人簇擁着沈明月進院。
當大姑娘的腳踏入院中的那一刻,安壽夫妻才徹底地将心放下,來不及換衣服便分别回去覆命,安壽去了前院,常嬷嬷則到了李氏跟前。
李氏正焦急地等待,她雖為妾室,但柳家無主母,扶正是早晚的事,于是仆役私下裡皆尊稱其為夫人。
常嬷嬷行了跪拜大禮,“奴婢見過夫人。”
“嬷嬷快請起,”李氏親自上前将她扶起,“嬷嬷一路辛苦,且去休息更衣,我去瞧瞧大姑娘。”
常嬷嬷看着衆人進屋後,壓低聲音說道:“奴婢随夫人一起去,大姑娘這脾氣不知怎地變了許多,奴婢怕夫人吃虧。”
李氏并未當回事,“這丫頭能有什麼脾氣,小時候最是懦弱,遠不及她母親剛強。”
“夫人,今非昔比,這半年裡也不知姑娘經曆了什麼,性情大變。”
李氏眉梢微沉,用隻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可驗過了?”
常嬷嬷點點頭,“夫人放心,是完璧。”
李氏這才捂着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段時日主君脾氣十分暴躁,她也隻能小心規勸、軟語撫慰,但收到安壽的信後,主君的話讓她心中涼了半截。
安壽為表功勞,在信中将大姑娘的境況說得十分凄慘,柳公權看後不喜反憂。
李氏知道他在擔憂什麼,卻無法提起,最後還是由柳公權說了出來,“若慕雲做了敗壞柳家名聲之事,就亂棍打死,讓慕雪替嫁,屆時聖上追責,就說慕雲突然暴斃,為不連累殿下名聲,才出此下策。”
這話被柳慕雪聽到,當即就尋死覓活起來,拿着白绫要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