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月亮挂在窗邊,悶熱的田野裡傳來陣陣蟬鳴。夏油傑正是在這樣的夜晚,看見站在矮牆外揮動着手臂的五條悟。閃過天際的星子砸中了平靜的湖泊,他飛快地沖下樓奔至五條悟身前,木樓梯發出吱呀呀的叫聲。屋子裡隐隐傳來幾聲訓斥,但喜悅遮住了夏油傑的耳朵,使他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胸中奏響的春日擂鼓。
“我以為還要過去半個月才會見到你!”他欣喜地說着,嘴角下意識地揚起,幾乎遏制不住語氣裡的輕快與些許自己也未察覺的委屈。眼前的少年隻是笑着,月光吻在他的發梢,使那一頭白發暈開銀色的絲綢。夏油傑的心便也一瞬間落在柔軟的草甸上,他開始細細打量起少年。在仲夏的夜晚,少年隻穿了一身薄衫,鼻翼兩側滲着細密的汗珠,額角微微濕潤,兩頰泛起淡淡的紅色,像胭脂抹在唇瓣上,像田間張口的喇叭花。這念頭使他感到隐秘的快樂,夏油傑于是彎起眼睛,笑容溫柔又親密:“要做捉走王子的惡龍嗎?”
五條悟歪着頭,墨鏡下湛藍的眼睛流轉光彩:“不。”他翻起頭發,露出額前一座雪山:“是去做與風車大戰的唐吉诃德。”
“可唐吉诃德守護他心愛的廚娘,而你,我的騎士先生,你缺少的不止火鉗與瘦馬,信念與随從。”
“我的長劍與駿馬,我的忠誠與搭檔,為何不能來自我的小姐、我的夫人?”
“大概是因為我不是你的貴族夫人。”夏油傑坐上矮牆,拉下少年臉上的墨鏡,“我隻是無辜吹過又徘徊的風,被英勇的戰士與巨大風車的戰鬥圍困。”
少年聳聳肩,說出的話使夏雷再次炸開在夏油傑的心間:“那我便做随風的雨好了。”
“不,還是做鼓風的神,帶走世間每絲每縷的傑。”他摘下墨鏡後的眼睛如洗過的藍天透着明朗的光,“就現在,将傑帶走。”
沒有顧慮,沒有拉扯,沒有思考後果,沒有任何躊躇不安,五條悟這樣說了,夏油傑便跟着走了,像牽着線的風筝,繩子一抖,便往回走;像離家的白鴿,哨聲落下,便向家趕去。
“我如同被你馴養了。”夏油傑說。
恍然間,他望着窗外被落下的景色,感到自己在面對身邊這個人時,越發沒了底線。然而他并未覺得不快,反倒有種發自内心的古怪的安甯:“你比我初見時想的更危險,悟,令人甘願的危險、勝于咒靈的危險。”
少年隻是湊近,胳膊摟住他的腰,下巴搭在他另一邊的肩上:“危險而不願遠離,像月色落在冷刀上?傑最近說的話都好奇怪,是厚又無聊的書看多了嗎?”五條悟這樣說着,便使夏油傑忽然噤了聲。五條悟的聲音如蜜,粘稠好似晨日傾灑的暖陽:“但是,傑舍不得我,我好高興,我好喜歡傑。”
小腿處傳來熾熱的溫度,貼着大跨步坐在車座上的少年的腿,使夏油傑疑心手心粘膩的濕潤也傳至雙腿,又或是早已蔓延在這具軀殼的每一處。他輕輕歎氣,感到禾間的風輕柔地飄過自己的心口:“悟總這麼說,會使人誤會的。”夏油傑扭頭望着昏暗車廂裡少年忽明忽暗的臉龐,盛開蓮花的明眸,唇邊漾起漣漪:“不過,我也很高興,關于能早些見到悟,能一起去到新的地方。”
“可傑也并非第一次到劄幌。”五條悟拖着尾音說話,是和孩童一樣的腔調。明明再過兩年便是二十歲的人了,可做出這樣幼稚的神态卻也毫不違和。夏油傑看得直笑,溫柔地搖搖頭,并未說什麼。五條悟便也不問,隻是側着頭靠在他的頸窩,微微收緊腰間的手像圈住一整個人。星光靜靜灑在他們身上,田野變為密林,湖泊變為河流,車裡漸漸隻能聽到熟睡的呼吸。
夏油傑輕輕撫過少年純白的碎發,也緩緩閉上眼睛。
他想,他的确來過劄幌,的确去了很多地方,或是兒時父母的結伴旅行,或是祓除咒靈的匆匆路過,可這怎麼算到來呢?冬日的雪,春日的花,西瓜盛在冰碗裡,柿子挂在樹枝上,若沒有你,似乎全部都沒了意義。你來了,也沒了意義。
夜間的風吹過曠野,車轍晃動的輕響與知了的蟬鳴連綿不斷,撫平了夏夜的燥熱。在這樣的夜裡,夏油傑聽着緊貼胸膛的鼓點聲,不知不覺間,腦袋也已昏昏沉沉。
列車到站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五條悟溫熱的手指貼上夏油傑的臉,輕聲喚醒他。一夜無夢的人便在醒來的第一眼,看見陽光落進少年的眼睛,雪白的睫毛與額前的發絲染上金黃的色彩。
“早安哦,傑。”五條悟笑着說。
夏油傑有些發愣地點點頭,目光掃過五條悟身後的車門漸漸變得清醒。他擡起手輕輕按壓額頭,回了少年一個微笑:“早,悟。”
五條悟于是站起來,拖着他向外跑去:“快點起來啦,傑,下車吃咒靈便當咯。”
夏油傑被拽得險些摔倒在地,他回頭看了眼車座上方的架子,轉過頭喊道:“诶,悟,還有行李沒有拿!”
“有什麼關系?輔助監督會帶上的啦。”五條悟鼓着臉,戴上墨鏡遮住一雙好看的眼睛,“我要和傑快些一起走嘛——”
夏油傑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當他意識到自己即使沒有瞧見少年眉骨下的兩朵藍蓮,也一樣迷失在少年專注的目光裡時,他已經站在劄幌的松林裡。
他輕輕踩在地面厚厚一層松針上,言語裡帶着古怪的酸意:“悟果然很會欺騙人。”他瞧見五條悟迷茫的神情,便又故意說着:“假使美麗的笑容可以騙取點心,悟大概會向所有攤主支付笑容,變成最富有的家夥。”
五條悟眨眨眼,果真露出絢爛的笑容,親昵地貼着夏油傑的臉蛋:“可是我本就很富有,我這麼漂亮、好看,隻要能騙走傑就夠了,我要把傑買走,然後用所有的富有去支付。”
“笨蛋,悟原來是放着首富位子不坐,去當個傾家蕩産的家夥的笨蛋。”夏油傑輕聲笑罵,心卻不自覺跳動起來,似伴着鼓點起舞。
被他推開的五條悟撇撇嘴,甩開墨鏡戴在鼻梁上:“傑才是笨蛋。”他忍不住捏了夏油傑瘦削的臉頰:“傑笑起來明明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
他語調舒緩,卻鄭重地重複着自己的話。夏油傑的呼吸因此驟然停滞,被五條悟的手指觸碰的臉上蔓延開古怪的燥熱。夏油傑想,他應當躲開,或是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至少化解這凝成一團的粉色氣息,将一切拉回原本的軌道。
可他做不到。
倘若他此刻轉身,倘若他雙目失明,倘若他并非直視那雙洗過天空的眼睛,他大約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摯友。然而此刻,夏油傑聽見他耳膜裡鼓動的脈搏,他知道已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亦不想擺動。
夏油傑隻是看着五條悟的眼睛那裡一片澄澈。
而五條悟看見眼前抖動的睫毛,躍過灌木的兔子,指腹下溫熱的紅色,青色血管裡湧動的液體,又一次感到心底那股熟悉而陌生的空蕩。
“傑……”他急促地開口,茫然又迫切。隻是他還未捉住那縷總在他看向夏油傑時溜出的情愫,便感到鼻尖多了一點清涼。
雪花在這時落下。
雪花打破了那種奇異的氛圍,五條悟看着像是突然醒來的夏油傑後退一步,移開望着自己的眼睛轉向雪花,五條悟說不出自己是否感到了失落。他隻是順着夏油傑的目光一同仰頭,注視着飄落的雪花。
“這是仲夏深山的密林,雪花不該是這時節的造物,是咒靈的術式。”夏油傑擡手接住晶瑩的雪花,是純白的,一片冰涼,卻化不成水。
窗傳來的消息,說在劄幌的深山裡看見雪女的蹤影。
無下限術式裹住落在五條悟鼻尖的那片雪花,旋轉着站在夏油傑的手心。“迷失在山林裡的樵夫被雪白的女子救下,當他背棄與雪女的承諾時,那顆被救的心髒會回到雪的懷抱。”五條悟說,“這故事裡的樵夫不算無辜者吧?”
夏油傑詫異地挑挑眉,表情看起來有些揶揄,語調也帶着一點笑意:“原來悟是會在意這種事的人嗎?悟總算長大了呀,是這樣的嗎?”
毫無疑問,這種一點也不掩飾的調侃立刻引來了五條少爺的抗議:“哇!傑說得好過分!”
“哈哈,污蔑了我們悟,真是不好意思。”夏油傑不是很認真地笑着道了個歉,“想到一年級時見到的冷冰冰的悟變成了現在這樣關心其他東西的人,就感到果然是悟,原本就很好,但變得更好了。”
“因為傑好像對這些很在意的樣子。”五條悟說,歪了歪腦袋,“以我來看,傑是很需要那類真摯信念感的家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