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百姓之中藏有賊人妄傳謠言,要将屎盆子扣到我家大人身上。
淩指揮使命我來認屍,就是怕有小人作祟,要用這不知哪兒來的賤人冒充邢夫人啊!”
沈彌安靜地聽完這人的滿口胡言,又看向那邊死皮賴臉阻擋着錦衣衛的兵馬司衆人。
“這樣,我們東廠奉皇命,對錦衣衛有監督之權。
你們大人要認屍,那就來我東廠來認,如何?”
這千戶沒想到沈彌在這不是一就是二的選項中,給他提出了第三條路。但要是屍首去了東廠,說不定曹督公一句話就能幫忙将這事給辦妥,比他在這和一幫兵油子磨一天的嘴皮子要好得多,還不如現在借着沈彌的勢先把屍首給弄出來。
“大人說的有理,可是這五城兵馬司……”
“去和你們指揮使大人說一聲,屍首就交給我的人帶走,你去問問他願是不願?”
沈彌随手點了一個正看熱鬧的小吏,這人領了命便頭也不回地跑了,趕着給自家大人報信去。
這如今的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說起來也是沈彌的“故人”,便是那在玉栖關作戰之時,袖手旁觀的青城守将範文忠。
這人最是貪婪油滑,有好事的時候往前沖,沒好事的時候躲的比誰都快。邢婉兒的屍首如今被扣在兵馬司衙門,那就是個燙手山芋,可偏偏馮雲雲給他們下了死令不能讓錦衣衛的人帶走。現在沈彌上趕子來攪和,範文忠喜聞樂見,隻要這事不再牽扯到他,他巴不得沈彌快點把人弄走。
範文忠聽完小吏禀報,一臉橫肉擰成了一朵菊花。
“好啊好啊,快請沈大人入府。
不,我親自去,你去帶東廠的人把棺材弄走!
對人客氣些!好酒好茶招待,當你們活祖宗一樣供着!”
小吏領命退下,帶着孫小滿去查看屍體。這邊範文忠給自己拾掇的油光水滑,跑出來迎接沈彌。
“沈賢弟!哎呀,久聞大名!”
“哦?怎麼個聞法兒?”
範文忠見沈彌一身素色飛魚服,身姿挺拔卻是眼帶笑意,此刻還和他打趣,不由得更演出了幾分親熱。
“哎喲,這誇贊沈賢弟的話那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
“那小弟我下回可要做東,請老哥哥喝上三天三夜,說個痛快才是。”
兩人說笑着往衙署裡走去,幾個錦衣衛大眼瞪小眼的站在門口不知道該往何去,那個剛被抽了一鞭的千戶思索片刻,心一橫,還是決定立刻回去複命。
沈彌在範文忠這待了兩盞茶,感覺把全世界能聽到的浮誇溢美之辭全聽了個遍,臨走時範文忠拉着她,眼裡滿含熱淚,句句都是不舍,沈彌被肉麻的快要褪下一層皮。
折騰了一天,此時已到入暮時分。
昨日剛過了雨,今日也是陰天,青石闆上還有積水,馬蹄踏過發出嘩啦水聲。邢婉兒的棺椁已被孫小滿帶人送到了東廠廠獄,由自己人看管了起來,近日沈彌準備住在東廠,讓曹安那老賊再難從這裡下手。
忙了一整天,粒米未進,她才終于算是放下了半顆心。
沈彌騎着馬走在一條熟悉的小巷裡,青瓦紅牆,一看就知道這裡住着的是個大戶人家。可這下衙時分,院内還隻有幾個仆從低語,可以看出怕是已經沒落。
這就是沈彌從前的家,高牆之内就是她和外爺久久不得歸的沈府大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到這裡,明明在這也沒呆過多久。
但今天,對于沈府來說,本該是外爺和她回家的日子,她突然想來看看,她“死後”,這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如今是個什麼模樣。
她騎着馬從後門的小巷往正門溜達,卻看到沈府門前還跪着族中老少,那其中還有她的母親和她的大母。
沈彌沒見過這樣的母親,她此刻跪在沈府大門前燒着紙錢,檐角墜下的水珠在她身旁積成一灘水窪,最愛幹淨的她卻像無知無覺,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機械的動作。
天際最後一縷殘陽,血似的漫過老夫人腿上繡着暗金紋的膝襕,将身形拉得細長,化作蛇形纏上沈彌腰間刀鞘上鑲着寶珠的饕餮獸首。
今日她和外爺的棺椁抵京,武安帝下令沈府重設靈台,跪迎大夏的兩位有功之臣。從禦街出事,武安帝回宮到現在她辦完事來到沈府門前,已經快要過去一整日,沈府上下連着她年邁的大母也就在這跪了一整日。
武安帝回宮前來得及找曹安和淩山的麻煩,卻來不及向沈府交代一聲。禦街出事了,沈崇和沈長安,回不來了。
跪迎?有功之臣?何其可笑,何其諷刺?
字字句句是說沈氏祖孫舍命抗敵,是百姓的恩人,是大夏的功臣,此時此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善待他們的親人。
沈彌突然也覺得如今的自己無比惡心,她什麼都算到了,為何沒有算到她的母親,她的大母,在這濕冷的天裡,在沈府大門前,會跪上一整日。
她翻身下馬,踉跄着向前走去,走到沈府衆人的面前。沈青最先看到的是那素色描金的錦緞和蛇皮繡蟒的官靴,再往上看是東廠的腰牌和金玉鑲嵌的寶刀。衆人再不敢擡頭看,隻要知道是東廠辦差的大人那就夠了,至于是誰?長相如何?那都和他們無關。
隻有沈青和李老太太擡起了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顔色姝麗,眼含悲憫,眉間一點紅朱砂,她們聽過,這應該是東廠的玉面羅刹,沈彌。
可那點熟悉,說不清也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