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山雙眼赤紅,滿頭亂發垂在身前,五官因滔天的恨意而扭曲變形。
這般咬牙切齒的模樣落在顧西北眼裡,隻覺得可笑。淩山前些日子還與那曹安狼狽為奸,在禦前一唱一合演出一場好戲,如今卻撕破臉皮,僅剩将其啖肉飲血的恨意。
顧西北不知道沈彌對他說了些什麼,竟能一夜間讓兩人反目成仇。但他明白,方才曹安來此,絕不是出自什麼往日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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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您看這淩山…..”
此刻的曹安正站在嶽飛像前,手扶着頸間滲血的紅痕,眼底晦暗不明。樓海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等了半晌都未見回音,斟酌再三,轉而說道:“輔國公膽子未免太大!整個大夏除了皇上,還有誰人敢這樣對您?”
最後一個字還囫囵在嘴裡,他就被曹安擡腳踹倒在地。頭撞在一旁的香案上,磕出了血,也沒敢擦拭,餘光中瞥見曹安兩指間越轉越快的撚珠,他立時跪立垂首,再不敢多言。
“晦氣玩意兒,底下人拿金銀給你捧着,你就真拿自己當個主子?□□裡都沒二兩肉,你還覺得像個人了?”曹安擡眼瞧見那往外冒的汩汩鮮血,才算是順了氣,冷聲罵道,“奴才就得有個奴才的樣!”
曹安自潛龍時便跟着武安帝,從小太監熬到了東廠督公,靠得便是這點通透。不管他人前如何風光,人後何等奢靡,他始終記着做奴才的本分。
嶽飛像前的香爐被打翻,還未燃盡的幾柱線香挂在案邊搖搖欲墜,曹安抓了一把香灰抹上樓海冒血的額角,無視他的龇牙咧嘴,接着說道:“淩山那邊,你去想想辦法。”
武安帝下令讓沈彌負責關押淩山,他不方便親自處理,隻能交給樓海。淩山多活一天,他倆的秘密便多一分被沈彌利用的可能,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在開口前永遠閉嘴。
“師父,沈彌….她把廠獄的人全換了。”樓海忍着劇痛,眼角都泛起了淚花,哆嗦着唇向曹安禀告,“徒兒如今也沒辦法插手啊。”
“什麼?”曹安沒有料到沈彌動作這麼快,進東廠不過短短數月,已經将獄卒換了個遍,怒道,“你為何不早日報于我!”
樓海一臉茫然,他之前也不覺着這獄卒有何作用,也就是看押犯人、打掃牢房,與那掃大街的街卒無甚差别。但見曹安已然動怒,他趕忙換了個說辭。
“師父,獄卒換了也不打緊!如今與其花心思在這惹眼的地方——”也許是人真能急中生智,樓海總算給曹安出了個好主意,“倒不如咱先把他家給抄了,然後去霄華樓把那朱娘子綁來,看他淩山還敢不敢瞎說些有的沒的。”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樓海這主意還真不賴,既然牢裡密不透風,那就在外找發揮的餘地。
盡管曹安并不覺得隻靠一個朱娘子便能威脅淩山,畢竟他是個連發妻都能下得去手的狠人,但抄家——
曹安想到多年和淩山來往的密信,更覺得抄家勢在必行,趁着輔國公在東廠拖住了沈彌,他決定此刻動身前往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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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沈彌正在直房寫折子,如今淩山已經歸案,證據也差不多集齊,隻等明日将審理結果遞到禦前,此事便算是結了。
誰知這平地一聲喊,差點吓得沈彌摁歪官印。
“做什麼這樣火急火燎的?!”
埋怨的話還未說完,趙歇就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急道:“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出事?出什麼事?一旁正低頭啜茶的顧西北緩緩擡眼,隻瞧見沈彌跟随來人躍出門的背影。
“大人!曹督公帶着羅雍他們去抄淩府了,滿爺得知後便即刻趕去,隻讓我來和您說一聲!”
沈彌一邊聽着趙歇的禀報,一邊喊上人朝大門走去,剛行至衙署門口,就見馬逞備好馬正在等她。
無需再多言,沈彌将手中缰繩在掌心纏了幾圈,俯身貼上馬頸。随着哨聲起,照夜白發出嘶鳴,等到揚起的前蹄落地之時,白馬載着沈彌若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
京城縱馬,除了沈彌再無人如此大膽。好在她馬術确實令人稱奇,無論速度多快,總是能靈巧避過來往的行人和街角堆積的貨物。
“剛剛過去的是誰?竟敢在城内縱馬?”
“小兄弟剛來上京吧?那是東廠掌刑沈千戶。她連皇城内都敢縱馬疾馳,還怕咱這坊市?”
“是啊,陛下特許,您能奈何?”
“沈彌?一個倚杖陛下恩寵的閹人——”
“唉!可不敢這麼說!小心惹禍上身!”
路上行人的對話沈彌不得而知,她的耳邊此刻隻剩獵獵風聲,恍惚間看見邊關黃沙漫天,幾個灰頭土臉的小兵咧着笑喊她小将軍。
穿過兩個坊市後才臨近淩府,沈彌提前拔出腰間長刀,單膝跪坐于馬鞍之上。
剛過街角,她便看見了孫小滿和羅雍正在朱紅府門前僵持,不知道小滿說了什麼,羅雍舉起巨斧便要劈下。
小滿是村莊過兵時被娘藏在肥坑裡活下來的孤兒,他個頭很小,像隻瘦猴。外爺救下他後沒同意讓他參軍,說這樣體質的孩子不擅于近戰,很難有機會上戰場。
小滿聽後,隻是傻笑,心裡卻從沒放棄過希望。
他的暗器是沈彌手把手教的,她教得仔細,他學得認真,又經過多年的努力,總算是将此一門鑽研到極緻。
那日日夜夜捏在他指間的石子,這會兒看來真的很小很小,尤其在巨斧面前,小的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還是外爺說得對啊,這孩子不擅于近戰,自己為何要派他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