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百濟五指搭在金黃錦帕上,眉宇間嚴凜凝重,他心道,這病症好生蹊跷。
脈象虛浮無力,隐有衰竭之勢,但除此之外,又無半點病竈痕迹可循,就好像一鍋看起來熱氣四溢的開水,下手一觸卻仍是溫涼如常。
仇百濟松開手指,将那隻手掌珍而重之地“請回”簾内,然後俯身一拜:“臣鬥膽,請陛下吐舌一觀。”
皇帝龍體抱恙,寝宮内的宮女太監們一律撤到殿外候着,隻餘仇百濟和一個随侍的老太監。
殿内本就安靜非常,此話一出,更是落針可聞。
伴聖駕多年的靜泉公公候在一旁,眼巴巴地抻長了脖子往過瞅,卻是屏息大氣也不敢喘。
片刻之後,那隻才被放下的手複又伸出,撥開金黃盤龍的帷幔。
仇百濟趕忙湊上前看了一眼:“陛下舌質偏薄,苔面發白,應是氣血兩虛,濕邪困阻所緻。微臣開幾副調養的方子,煩請陛下每日酉時服用。”
“近日陛下的膳食需格外注意,忌生冷辛辣,蔥蒜一類不當再吃了。”
“哎,奴才記下了。”靜泉公公應道。
簾後的帝王緩緩開口,聲音疲憊幹啞卻聲調平穩,威嚴持重一如往常,“你隻說這病何時能好?”
“臣觀陛下脈象,雖有浮緩,卻無病兆,需好好調養,恐難急于一時。”
榻上的九五之尊并未發話,仇百濟站立難安,又沉沉一拜,“微臣學術不精,難明病症,請陛下治罪!”
話一出口,靜泉公公也跪倒在地,唯恐帝王盛怒之下并行治罪。
良久,簾後傳來了一聲歎息。
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仇百濟曾經無數次給當今聖上診脈,卻仍是不曾習慣,不敢倨傲。世人常說“伴君如伴虎”,天子的心思無人敢随意揣測。為帝王者,舉國上下說一不二,擡手落手便可翻覆他身家性命,這是常于禦前侍奉之人時刻謹小慎微的原因。
可仇百濟的汗顔卻不止于此,也因這人是當朝天子,一國之君的身體狀況不隻是上位者一人之事,更關系到國之安穩,百姓民生。
所以他從不敢大意敷衍。
仇百濟不敢窺探帝王這一聲歎息背後,究竟是對他這個領頭太醫醫術的失望,還是對自己身體狀況的不滿,亦或是别的什麼緣由,他隻是将頭伏得更低了些。
那隻已盡顯蒼老的手再次伸出床幔,無力地擺擺,“朕乏了,退下吧。”
仇百濟将頭重重磕下:“微臣告退。”
出了壽安宮,仇百濟那口氣還未松到底,遠遠地又瞧見一人,墨白錦衣鎏金紋,端的是華貴無匹。于是他退至一旁,讓開宮路,道:“太子殿下安。”
“仇院使。”顧纾安颔首作禮,眉目謙恭不似作假,卻又無一絲卑順,反而盡顯沉穩持重。
仇百濟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心想,這不愧是家女心心念念的人。
先前那點事傳得整個明州城都沸沸揚揚的,顧纾安對仇清也的深惡痛絕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可太子本人對他這個教女不嚴的朝臣父親卻沒有絲毫遷怒,亦或者有,但他喜怒從不形于色,叫人瞧不出半點不妥。
仇清也一直單戀于他,鑒于他當朝太子的身份,仇百濟不好有微詞,隻是他打心底裡是不贊同的。
顧纾安縱然是天潢貴胄,身家、能力乃至品行相貌,此間明州少年,沒有人能出其右,但他仍是不願。
與儲君結親,于黨争一事上便再無逃離的可能,如若站隊失敗,那就是成王敗寇,就算顧纾安順利繼位,後宮佳麗自是少不了,不說三千,三百也是有的。
他與自家夫人,雖沒能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但也算是明州城内一段别無二心的佳話。
太子如今正是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紀,本該恣意張揚,但他身上早已無半點青澀。長久的權勢浸染,使得帝王之氣過早地顯露在他身上。
這樣的人,很難把一個女人真正地放在心上。更何況,他對仇清也本就無意。
縱然仇清也再如何嬌慣蠻橫,卻也是他疼在心尖尖上的愛女,仇百濟自是不舍得讓她委屈半點。
哪怕是做未來的皇妃,對清也來說也是委屈。
如此想來,她能嫁去永安侯府,倒是也不壞。那謝家小子雖然看起來閑散精怪了些,卻并非無情無義之人,好歹能給清也一個正妻之位。
他本來對‘謝仇之好’并不看好,如今想來,卻又生出幾分滿意來。
“院使可還有事相商?”顧纾安見他許久未動,出言問道。
“……臣無事。”仇百濟擡手一讓,“太子殿下請。”
顧纾安颔首而去。
皇帝年歲已過半百,近日身子愈顯疲累,隻是連仇百濟都瞧不出病症,也許,真是他多心了吧。
這樣想着,昭文帝卧在龍榻之上,打起了瞌睡。
迷迷瞪瞪間,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一困經年,又仿佛隻是瞬息。直到他聽見靜泉刻意壓低了的聲音,恍然驚醒。
“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