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我在來的路上,還看到了一個人。”謝承南這時又不嫌獄中髒亂了,随意着了一塊平整的幹草坐下。
林一原本正在理他腿邊粘上的草屑,聞言頓了一下,收手問道:“是誰?”
明知她問得急切,謝承南卻偏要賣個關子,“那人鬼鬼祟祟地猶豫着不敢靠近,一看就心虛得很。”他嘴角噙着一點恰好的笑,不讓人覺得讨打,卻又能将他玩味的心思展現得一覽無餘。
林一看着他勾起的唇角,不合時宜地想到,這樣的角色,作者應該為他單開一篇文,說不定會比顧纾安更招人喜歡。
“然後呢?”
“我讓蒼邪跟上那人,然後發現,他進了仁濟堂。”
林一收在袖中的手暗自掐了一下,以此來提示自己将思緒回歸到正事上。
“仁濟堂……所以這背後真的有人推波助瀾?!”
“你這樣驚訝麼?難不成今晨在堂下言之鑿鑿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
林一心虛地舔了下唇角,還真讓他說中了。
她總有大事當前沉着應對的習慣。這卻不是她真的無所畏懼,隻是因為她知道心急無用,于是按照教科書上那般,将所有的慌亂都壓入心底,理性推斷,沉着思考,看起來處事不驚。
但總有那麼一時半刻,那些心底裡的軟弱,會在不經意間順着裂隙浮出。
就像她知道在這明州城中,一改前性且标新立異的仇清也會是很多人的靶子,知道竿頭日上的杏林醫舍必定會影響到别家的利益——可就算是知道,還是會忍不住懷疑,如果真的有那麼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問題,又或者這一整個事件,雖看起來不合理,卻恰恰就是那萬中之一的可能,真是因為杏林醫舍救治不當,而導緻了悲劇發生呢?若真如此,她要怎麼辦?杏林醫舍又要怎麼辦?
她雖面上笃定,但還是怕的。她怕那其中真的有自己疏忽的原因,讓兩個無辜之人斷送了性命。她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哪怕這并不是她所習慣了、生活了二十餘年的法治社會,哪怕這些人物存在的世界僅僅是個故事。
她的心氣一直提起來,哽在胸膛處上不去下不來。在知道謝承南來了以後,那口氣順下去了,而在證實了這一切的背後确有推手後,她的心終于落回了原處。
“但是不對啊……仁濟堂是明州城最有名氣的醫館,醫舍才開了不過半月,再怎麼後起之秀,也威脅不到他的位置吧。”
王春生附和道:“确實,不說明州城,便是大安境内,南千草,北仁濟,名聲早已傳遍了,真為了一個才剛剛起步的小醫館,便将百年老字号至于險境,未免太不值當。”
林一剛才漂浮起來的心情又向下沉了一沉,這件事情的牽扯比他們想的更加複雜,而他們手中的線索少得可憐。
而且,劉員外的态度也很奇怪……
哪有剛冤死了老婆孩子,卻主張着不要追究的,看他白日裡在堂下的模樣,更像是在遮掩什麼。
謝承南顯然也聯想到此處,他的頭略低垂,凝神道:“如果是我的話,死了至親之人,哪怕不同歸于盡,也定要扒下他一層皮。”
“何止是小侯爺你呐,但凡還是個男人,都說不出來不追究這樣的話。”王春生道。
林一沉吟片刻,再開口時帶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堅定:“……我要見到死者,你能幫我嗎?”
謝承南沒有回答她。
獄中缺燈少亮,那雙黑色的眸子裡面隻映得出對面牆上一盞油燈的稀疏光亮,小小的一點。
明明滅滅地叫人心慌。
“我知道這很難,但是……”
她說不下去了。該要怎麼說,才能讓人相信,‘仇清也’這個半道突然開竅學醫不過月餘的富家千金,如今被關在獄中,卻想要讓人幫她越獄,隻為了看看屍體上有沒有什麼線索。
有什麼是仵作看不出來,她一個外行之人能看出來的?
她的話越發沒有底氣,“你能幫我嗎?我想着說不定可以看出什麼端倪,我之前在書上——”
“我能。”謝承南忽然打斷她。
林一的聲音霎時頓住。無理要求被如此輕易地應承下來,這過程迅速得出乎人意料,“真的?”
“真的。明晚,我帶你去看。”謝承南說這話的同時便站起身,大步邁出這一方囚室,轉身,關門,落鎖。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連聲道别也沒說。
鎖鍊碰撞聲叮鈴鈴作響,于是林一知道,他生氣了。
卻又不懂他在氣些什麼。也許是因為自己給他添麻煩了吧。要将人從獄中帶走,還要去查看屍體,就算他是小侯爺,也不是能輕易做到的,定要費好大一番功夫。
但她毫不懷疑,謝承南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嫌犯的待遇想來也不會好,就算她貴為千金,也不例外。
狹小的囚室内塞了五個人,除了林一這個名門閨秀以外,都是糙漢子,這樣不合理的安排,除卻囚犯沒有人權以外,便也隻能歸結為負責看守調度的獄卒太過粗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