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覺得有一些苦惱。
可他不能表現出來,至少,不能在自己徒弟的徒弟面前,很明顯的表現出來。
于是,他隻能夠旁敲側擊。
江離他問那白衣少年道:“霄旻,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遇見了一個人,你很懷疑,他就是你曾經所認識的某個人,那麼,你覺得,你應當如何與早已互不相識的他相見,方才最為妥當?”
霄旻:“……”
霄旻面具下的鳳眼眨一眨,順口便是一句:“您說鐘煜……?”
江離:“……”
江離面無表情,隻是平靜的盯住了霄旻。
霄旻頓覺背後生寒。他隻恨望淵宮有宮規,不拘你戴哪一種面具,總歸護法不得輕易在外洩露真容,否則,霄旻是真想立刻掀了自己臉上的廢銅爛鐵,然後迅速地,把自己的嘴巴給縫起來。
當啞巴,總比被江離死亡凝視,要來的好過。
霄旻暗自算了算鐘煜的生辰,他心裡尋思着,若按那生辰年月來看,其實鐘煜現在,也才剛過二十歲的生辰不久,而江離方才,說的分明是故人……
霄旻後悔不已,剛才怎麼就一時嘴快呢?
他替老師送信,今日清晨才趕到鐘家,于是,今日的霄旻便隻見到了鐘煜,也隻見到了江離對鐘煜似有所不同,可鐘家,以及鐘家附近那不大不小的城鎮街市,上上下下足有數百口人,——能夠令他的師祖都以“故人”相稱的前輩,不論怎樣看,都必然不可能會是鐘煜啊!
話說回來,鐘煜一個二十歲了,還連輕功都不會的廢物,又有什麼資格,去做江離的“故人”?
霄旻想,不怪師祖要生氣,自己這意都快會錯到天邊去了,但凡是個人聽了,隻怕都要生氣。
他試圖補救,卻不想,才自以為委屈巴巴的喊了一聲“師祖”,就被江離無比嫌棄的打斷了。
江離盡可能的委婉。他對霄旻道:“你或許,對自己目前的嗓音,沒有十分清晰的認知。”
霄旻:“……”
霄旻:“…………”
霄旻隔着面具捂臉,險些就要“哇”的一聲哭出來。
變聲期的尴尬,誰經曆誰懂。
偏偏江離還這樣直白的說出來,簡直就是對霄旻的雙倍打擊。
江離:“……”
江離看着霄旻,再想到他這樣不着調的離譜性子,一時之間,心中竟然唯有歎息。
……闌庚是何等溫柔聰慧、靈秀聰慧的一個人,怎麼教出來的徒弟,就能歪成這般模樣?
江離也不知道,闌庚和霄旻平日裡是怎樣相處的,但總歸,幸虧霄旻不是他的徒弟。
否則,按着江離那種,做錯事就罰,不聽話就打的簡單粗暴教育模式,霄旻能否四肢健全的安然存活到變聲期,那都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号。
不過,說到闌庚……
江離恍然記起,霄旻是替闌庚送信來的,但是直至此刻,他貌似,……都還沒有問過對方一句?
如何能怪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心思?江離反省自己,原也算不得是什麼稱職的師長。
他習慣性的用指節輕輕叩擊着桌案。江離問霄旻道:“别裝了。我不是你那師父,不吃你這一套。我問你,這段時間……你師父,他還好麼?”
霄旻:“……诶?”
江離主動問候别人,這可不是一件尋常事。
前輩也好,高人也罷。人一旦上了年紀,或說是生來天才,這樣的人,往往都會有着一些“與衆不同”的地方。
更不必說,江離這樣兩者都占,——既是天才,又上了年紀的人,偶爾性情古怪些,竟然反倒成了一件正常的事情。
霄旻也不曉得,他家師祖,究竟是這麼多年來,練功練得與塵世“隔絕”,還是天生就缺那一根筋。
人情世故方面,你要說江離洞悉人心,他的确是洞悉人心,可不知為何,卻就是好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似的,——哪怕是日常相見的一句問候,也隻能别人去問候他,難得他來開口問,甚至哪怕你去問候了他,江離大概率也是全然不記得,即便是出于禮貌,他也很應當客氣的回問一句的。
霄旻控制不住的開始了他的發散性思維。
這委實也不能怪他。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個從來缺根筋的人,突然開始找徒孫問候徒弟了,霄旻隻覺得很驚悚。
再一擡眼看見江離額角的疤,當年望淵宮内那場近乎以鮮血洗牌全宮的叛亂不由得浮上霄旻的心頭。十餘年前的舊事,霄旻自然是不可能親身經曆過,然而,這段還不算很遙遠的往事所帶來的血腥氣兒,直至如今,也還沒徹底在望淵宮内散幹淨呢。甚至,就連前宮主闌照的名諱,到現在,都還是宮中的一大禁忌。
霄旻越是想,心裡就越是害怕。江離前兩年傳位給他的師父闌庚,自己說是出去雲遊,但實際上誰不知道,闌庚之于望淵宮,姑且隻能夠算作是一個“管家”,隻要江離還活着,望淵宮真正的主人,就和“天下第一”這個名号一樣,永遠都隻會是江離。
一個人,遠離了原本的權力中心兩年……
霄旻心慌不已,——江離這該不會是,想要從自己這裡,試探師父有沒有背叛他的意思吧?
那必然是沒有的啊!
“師父他……”
霄旻不敢與江離對視,生怕洩露了自己的慌張。他裝作無意的道:“嗐。我師父他什麼樣兒,您還不清楚嗎?除了眼睛看不見,其他樣樣都好得很。不過,看不見也不打緊,我看他走路做事,樣樣都比正常人,還要穩當呢!”
江離:“……”
江離聽完霄旻一番話,眉頭都蹙起來了。
他明顯是有一些不悅。江離對霄旻道:“你師父将你從小帶在身邊,素來與你有關之事,他樣樣躬親,從不假借他人之手。——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
霄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