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殘雪消融,夜色漸濃。
眼前的裴執神色陰狠,宋徽玉其實知道,她現在應該順從他。
但不知是否是剛才見過李珏,此時她心裡五味雜陳,那些沉重的過去幾乎讓她此時心口悶窒難以呼吸。
裴執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眼尾帶着薄紅,甚至此時還有幾滴晶瑩的殘淚留在眼睫上。
月色從車簾縫隙落下,淚融了面上桃花粉,留下極為淺淡的紅欄痕迹。
這副委屈至極的模樣讓他心頭煩躁,卻與前幾次面對宋徽玉時激起的,如以往戰場面對的敵軍挑釁時的感覺不同。
那種嗜血感是隻想将對方的淩虐,看她在自己的威壓下卑微求饒,乃至掌握對方性命随意處置。
而眼下的煩悶卻讓他護手下的手泛起微微的癢。
如無數小蟲的利喙咬住皮肉,讓人忍不住去抓撓,卻毫無來由,莫名其妙。
“停車。”
馬車在雪色中微微滑動,就被勒住。
男人的目光冷冷落在宋徽玉因不曾回神而微微半啟的紅唇上不過一瞬,就拂袖而去。
……
夜半,太傅溫府内。
溫鶴堂将裴執端起的杯子擋了擋,喚來侍從:“給裴相換個醒酒湯來。”
“先生不必這麼小心,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
裴執話雖這麼說,但還是将酒盞放下。
溫鶴堂親自給裴執換上醒酒湯,“你既叫先生就聽我一言,不能仗着年輕就肆意妄為,你此前受的傷還未好全,等你到我這般年紀就知道了,寒風一吹渾身骨頭都疼。”
他是裴家不曾因反叛罪抄家前,裴執的先生。
當初裴家落罪也是溫鶴堂冒着被連坐的風險,想辦法藏起裴執才讓留下一命。
雖然如今裴執不再是當年需要庇護的少年人,但溫太傅卻對他極好,一直視若親子。
酒過三巡,溫鶴堂隐有醉意,一側始終沉默的男人開口。
“溫言儒她……”裴執的眉頭蹙起,他行事雷利為人果決,很少有這種話出口猶豫的時候,但提到她時還是忍不住頓住了。
他此番前來為的就是将前番受托的溫言儒近況告知,但面對于他有恩的溫太傅時還是無法說出口。
看出他的遲疑,溫鶴堂臉上原本放松的眉頭蹙起,先一步開了口。
“阿儒是不是還是不能出宮。”
裴執搖頭,“其實隻要她點頭就能改換身份不必在宮裡蹉跎歲月,但她似乎不願。”
其實裴執說的已經很是委婉,畢竟當時他在宣儀宮見到溫言儒時,這個曾經當親妹對待的少女早就被皇權蒙蔽雙眼,說話時眼中都是對名利的執着。
哪怕此後留在宮裡是青燈為伴也甘之如饴。
溫言儒,是溫鶴堂已逝發妻所生。
溫鶴堂愛重發妻不肯續弦,因此她也是溫鶴堂唯一的血脈,今年才不過十八歲,正當妙齡。
溫鶴堂待她如珠如玉,悉心栽培卻并不将人約束在後宅,而是讓她和男兒一般聽他講學。
但她卻在十三歲那年就不顧溫太傅以死相逼毅然入宮嫁給先帝,如今已是太後。
雖然裴執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時也難免傷懷。
溫鶴堂看出他的傷感,擡手拍在裴執肩上,“當年阿儒母親離世,我隻顧着傷感忘了照顧她的感受,都是我這個當父親的不稱職才讓她走入歧途……”
“這不是先生的錯。”
溫鶴堂拭去眼角淚水,他為民辛苦半生如今滿頭花白,但卻起身要朝着裴執彎腰,被攔下後哀求的看着裴執。
“好孩子,先生厚着臉皮求你,你如今權勢在握,想你看在多年的師生情誼上能夠照拂阿儒一二…”
“如今大堰在史書上都被抹去,什麼太後之尊,而今不過是冷宮中一個宮人……她一個人在宮裡我實在是不放心。”
裴執點頭:“先生放心,有我在一日定不會讓她在宮中受苦。”
溫鶴堂這才稍稍放心,踉跄着坐下,他不讓裴執飲酒,自己卻苦飲三大白。
裴執阻攔不成,喝了半晌已然醉了的溫太傅也是腦子混沌起來,暫時将女兒的事情抛卻腦後。
溫鶴堂發出一聲歎息。
而後趴俯在桌上喃喃道:“阿執,這天下如今是不是要亂了,我今日上街見京中都是流民,邊疆也有戰報,這新皇是否不堪托付……?”
裴執:“還不至于,如今天下易主,四方諸侯自然是不甘心,但學生已經派兵鎮壓勢力,并以朝賀為由将他們召進宮,不日敲打一番想來也不會有事了。”
“至于邊疆,學生已經派兵前往,不日就會平息。”
聽着裴執有條理的處理,溫鶴堂搖搖晃晃着點頭。
“阿執如今已然是處事超過我這個老師了,裴兄夫妻在天上想必也是欣慰……真是天妒英才,當年真是莫須有的罪名!”
溫鶴堂想到當年往事氣得狠砸酒杯,砸着砸着頭先一步哐當磕在桌子上,突然到連裴執都沒攔住。
被磕出一頭紅的溫太傅卻突然猛地擡頭,朦胧的醉眼盯着裴執。
“我要去給裴兄燒紙,我要告訴他他的兒子,你!很有出息,頗有他當年的風采!”
眼見這個醉得不行的溫太傅踉跄着就要起身,裴執隻好将人按住,吩咐左右拿醒酒湯。
湯剛到遞給他,溫鶴堂卻捧着湯一笑,“我都忘了阿執近日成婚了,娶了公主殿下,這可是好姻緣,我也得告訴裴兄。”
“她也是苦命人,莫要欺負人家。”
醉的已經一塌糊塗的溫太傅硬是不喝醒酒湯,拉着裴執碎碎念說如何夫妻相處,裴執臨走前還使勁追出門囑咐。
“你一定改改你那個破脾氣,好好對待人家,要溫柔,要溫柔!”
溫鶴堂破鑼一般的嗓子響徹夜半街頭,左右侍從拉都拉不住,直接驚起鄰裡一陣犬吠。
……
轉天,裴府。
晨起微有霧氣,仆從們往來行走過連廊都似雲霧穿行,身影從中時隐時現。
宋徽玉命侍女打開門,隐隐的霧氣攜帶着冷氣和地上被卷挾的輕雪穿堂而入,讓她不禁攏了攏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