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二年,初冬,楓葉欲殘,草木枯黃。
午後的郊野,四輛馬車不緊不慢地行路。
蔣氏向窗外看了看,“就要到了。”
顧月霖“嗯”了一聲,收起手中的書。
“這一場風波,保不齊要誤你一生。”蔣氏語帶歉疚。
顧月霖寬慰母親:“您說的哪裡話,命由天定不假,卻還有一句事在人為。”
蔣氏拍了拍他的手,别轉臉,竭力逼退淚意。
顧月霖今年十六歲,四年前開始到滄州那邊由名士開設的書院就讀,順風順水地過了縣試、府試、院試,明年便可參加鄉試。如今家裡出了事,不得不擱置課業。
顧家是趨于沒落的書香門第,顧月霖出自長房,父親顧遜十年前英年早逝,之後這些年,他和母親的境遇每況愈下。
三天前,二房、三房、四房聯手演了一場戲,請一個老道看風水,老道說長房近兩年時運不濟,會影響顧氏一族的氣數,想化解也容易,長房的人轉運前離府居住即可。
蔣氏猝不及防,根本沒有斡旋的時間和餘地:那三個房頭當即請來族裡幾個德高望重的人到府裡,意見迅速達成一緻,要求長房照道士說的做,态度強悍。
今日一大早,顧月霖趕回家中,隻來得及幫母親收拾箱籠。
蔣氏手中目前僅有一百多兩銀子,若随兒子到滄州,安頓、開銷很成問題,而且要是撒手走人,顧家保不齊就編排出什麼罪名,把母子兩個逐出宗族。
至于顧月霖,确定母親走出困境免于紛擾之前,都不會回書院讀書。
馬車停下來,蔣氏和顧月霖下了車。
馬車隻有一輛屬于母子二人,另外三輛是雇的。
周全和趙媽媽昨日先一步過來收拾屋宇,此刻匆匆迎出來,行禮問安之後,給雇來的三名車夫許了好處,請他們幫忙搬下箱籠,安置到室内。
顧月霖要幫忙,被攔下,便走到院外,打量周圍環境。
院落四周是荒草地、小樹林,方圓幾十裡不見人家。
如果以前沒派人定期過來打掃修繕,早已成荒宅。
在京城外找個這樣的所在也是不容易,顧月霖心想,不知已故的外祖父外祖母當初怎麼想的,怎麼把這裡給了母親做陪嫁?
蔣氏尋過來,低聲道:“我之所以沒堅持要回城裡那所陪嫁的宅院,是有緣故的。待嫁時,你外祖父特地叮囑過我,萬一日後家道中落,旁的陪嫁都可以舍下,卻一定要留下城外的宅子。”
顧月霖一笑,“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看着兒子的笑顔,蔣氏心頭敞亮幾分,悄聲道:“關乎這宅子,還有要緊話跟你說,這會兒得先收拾一番。”
顧月霖颔首,母親和仆人忙忙碌碌堅持不讓他搭手的時間裡,他前前後後轉了個遍。
宅院占地面積不小,三進,後花園早已荒蕪,通過錯落的亭台樓閣,不難想見曾有過滿園芳菲、詩情畫意。
另外,顧月霖憑借學到的營造知識看出,大門、院牆、屋宇分外堅固。
若沒猜錯,宅子出自造園名家之手,建成時價值不菲,想要恢複該有的樣貌,也不是難事。
僅憑所知的這些,顧月霖已有些理解外祖父的用心。
到傍晚,主仆幾個安頓下來。
顧月霖和周全、車夫成安住在外院;蔣氏和趙媽媽、兩名婆子住在内宅正房。顧月霖還有兩名小厮,帶着他的書信回書院了,請假休學之餘,要把他陸續帶過去的東西帶回來。
因為時間倉促,趙媽媽備下的食材有限,晚飯是東坡肉、雪菜黃魚、炒冬筍、白玉豆腐和一道龍井竹荪,蔣氏親自下廚做的。
在餐桌前落座,蔣氏道:“你趕路辛苦,本該吃的豐盛些,哪成想……”
顧月霖笑道:“書院從上到下一個樣,主張吃得清淡為佳,這些已經很難得,最難得的是您親手做的。”
蔣氏強扯出笑臉,給兒子夾菜,“那可要多吃些。”
“一定。”
吃到七分飽,房裡沒别人,蔣氏壓低聲音,說起下午提起的事:“我出嫁之前,你外祖父要我妥善保管的,除了娘家給我的體己銀子,還有兩張圖。如今銀錢早沒了,遲一些我把圖拿給你,放在我手裡沒用,我瞧着跟天書無異。”
“那我琢磨琢磨,不管能不能看出門道,都會好生保管。”
“但願圖裡藏着改善處境的玄機。”蔣氏看一看家什陳舊氛圍凄清的居室,滿腹心酸與不甘。
顧遜病故後,她主動讓出當家主母的位子,一心教導兒子,盼着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
别的房頭看出月霖是她軟肋,非但不給半分體恤,反倒沒完沒了地加以利用要挾,漸漸走到要她貼補公中、霸占她陪嫁的地步。
那樣她都忍了,到頭來,卻落到了被逐出府外的地步。
不需問也清楚,那三個房頭都是庶出,沒有能入仕的人,做夢都想攆走嫡出的這一支,從而瓜分遲早要由月霖繼承的祖業。
她不能怪娘家早早沒了人,亦不能怪夫君早早撒手人寰,隻能怪自己走錯了路,連累了兒子。
她深深呼吸着,這時,顧月霖走到她身側,握住她的手,語聲柔和而堅定:
“娘,您相信我,這隻是一時的苦。我在外讀書這麼久,結識良師益友,考取了秀才,都不是虛的,沒道理讓那杆子小人欺負了去。給我幾日光景,從長計議。”
蔣氏擡眼,看到兒子俊美至極的臉上的神色,與方才語氣一般無二。
她的心忽然就落了地,變得前所未有的鎮定、冷靜,展顔笑道:“說的沒錯,娘相信你。”
飯後,母子兩個清點手裡的銀錢細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