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月霖取出碧玉吊墜,給路四家的加一重提醒。
路四家的眉心一跳,塵封的記憶紛沓而至,分外清晰。
君若取了筆墨紙,坐到臨窗的圓幾前,準備親自記錄。李進之過去落座,幫她磨墨。那産婆沒有任何隐瞞的理由,又知道找她的是他們兩個,更沒道理找死。
路四家的跪地磕頭,連聲告饒:“公子明鑒,當年這玉墜的主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全部照做了,真的。她讓我給剛出生的孩子找個過得去的人家,玉墜要由孩子貼身佩戴,這些都沒出差錯啊,我反反複複叮囑了那對主仆,她們也不是拮據的情形,不可能貪便宜扣下才是,誰不怕一時的貪念殃及滿門?”
顧月霖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說出你能想起的一切,我盡早派人送你回家;若有隐瞞、不實之處,我送你上黃泉。自己選。”
路四家的忙不疊表态:“我說,我說,本也沒什麼好瞞公子的。”說着,她再一次擡頭望向顧月霖,“不瞞公子,剛看到您的樣貌,我便覺得似曾相識,因而想起了當初曾有幸照顧過一段日子的女子,公子與她實在是太像了,不知您是不是她的——”
“你不說清楚,我怎麼清楚。”
“是是是,我糊塗了。”路四家的是長年累月與人斡旋,反應很敏捷,迅速分清輕重主次,道,“女子自稱姓林,初懷胎的時候,獨自賃了個小院兒住,送米糧菜肉過去的人喚她林小姐,我也一直這樣稱呼。
“林小姐官話說的動聽,偶爾透着軟糯,該是南方人。年歲大概十六七,這一點我說不準,因為容色傾城的人,不好判斷年齡。
“我和照顧她衣食起居的四個,是她通過牙行同一天找到。
“林小姐随身帶着柳葉刀飛镖什麼的,我瞧着心裡發毛,勸她用不到的時候盡量别放在身邊,她說不礙的,自幼習武行走江湖,防身之物等同于她的朋友,對孩子絕無煞氣。”
君若手中筆不停,心念轉個不停。
世間諸多美人美男子的容顔,初刻給人的感覺,恰如見到絕美的浮光掠影,驚豔。
而浮光掠影若映照成真、長久相對,有些根本經不起細細品味,不是容顔就是氣質有瑕疵;
有些則經得起挑剔的眼光、世事的變遷,任憑時光荏苒,他或她亦時時讓你有着初見的驚豔。
月霖哥哥的容顔,屬于後者。
君若想着,與他酷似的女子,又該是怎樣美好的一個人?
可恨天妒紅顔,那人的音容笑貌,再不可見。
路四家的循着記憶講述:“我隻需在胎兒月份小和七個月之後的日子服侍,前前後後加起來,服侍了林小姐三個多月。
“林小姐在京城舉目無親,說趕路期間才知有喜,怕動了胎氣,就暫住一兩年。
“起初胎相不穩,大夫說是思慮過重所至,我不免擔心,問林小姐要不要送信給夫君或是至親,想着有親近的人在身邊,她能少一些愁苦。
“林小姐說已無親人在世,恩師也已年邁,夫君就更不需提,為了他的志向鬧翻了,她已經與夫家恩斷義絕。
“我服侍的那些日子,林小姐每日不過是看看書,做做孩子的衣物鞋襪。
“是特别清冷的性子,不愛說話,我自然也不敢聒噪。
“懷胎近八個月的時候,出事了。
“那天有人用雕翎箭将一封信送到庭院中。林小姐看過,什麼也沒說。以前也有過幾次這種事,我沒往心裡去。
“當晚我照常睡在廂房,到半夜,被丫鬟拍門叫醒,說小姐不知何時出去了,回來時不知怎的動了胎氣,像是要生了,難受至極的樣子。
“我趕緊讓丫鬟去請常來的大夫,說隻管大哭大鬧地拍門把人鬧醒,再許給二十兩的救命銀錢,然後跑去照顧小姐,準備接生。
“林小姐表面沒有明傷血迹,我猜着是受了很重的内傷,特别怕她體力不支,熬不過去。
“她讓我放心,如何也要生下孩子再死。
“後來,大夫來了,把脈後說隻能用虎狼之藥,或可保住孩子,小姐的情形卻是無力回天。
“林小姐說趕緊用藥……
“生産後血崩,林小姐也不在乎,隻急着看孩子。
“她強撐着安排後事,身邊剩的三千餘兩銀子,給了我一千兩,囑咐我給孩子找個好人家,起碼能保證孩子可以平安長大。
“她親手做的那些衣物鞋襪,說是孩子僅能享有的她的一番心意,要我一定帶上,和孩子一并交給養父母。
“餘下的兩千多兩,給大夫和四個仆婦平分,請他們買口棺椁,找個清淨的地方葬了她,不想費心的話,不妨找個空曠之處,一把火燒了。
“那個碧玉吊墜,她說本是孩子父親的傳家之物,還有另一半,兩個放一起,可以紋絲合縫地拼起。
“她親手給孩子戴上,告誡我不要起貪念,因為孩子的生父絕非善類,物件兒若落到于他不相幹的人手中,定要招緻滅門之災,又要我叮囑孩子日後的養父母。
“安排好這些事,不消多久,便走了。”
路四家的語聲有些哽咽,“後來我們幾個一起買了棺椁,把林小姐葬在了城外,因為不知她名諱,立了石碑,沒刻字。
“林小姐親手做好的那些衣物鞋襪,有一大包袱,我送孩子的時候帶上了,她們也收下了。
“孩子的養父母我是知道的,出自書香門第,不顯赫,但家境一如尋常官宦門庭,可以給孩子單獨請坐館的先生。
“那個門第的姓氏我真的忘了,但我知道孩子養母的陪嫁宅子在何處,離我家隻有一裡多路。
“送孩子去的那天,我給孩子的養母請過安,她那時也是大腹便便,給了我五十兩封口錢。
“養母打的什麼主意,我大緻猜得出,當時反倒更心安,因為一心要兒子的人,沒道理不希望母憑子貴的好光景。”
顧月霖始終安安靜靜地聆聽,斂目看着手中的玉墜。
路四家的講述告一段落,他沒有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