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放見他這麼快就折返,很是意外,“怎麼不仔細問詢一番?要将人帶到身邊拷問?也好說。”
顧月霖一擺手,“免了,我瞧着她就反胃。您打算怎樣處置她?”
“我本以為,要交給你發落。”
“不必。我沒懷疑過什麼。”
有長甯介入,顧月霖便已不需懷疑程放會做什麼手腳。
更何況,以程放如今的人力财力,真打算對他有所隐瞞的話,行事絕不會是這個章法,更不會初相見時便說出被禁锢多年的事實——那是絕大多數男子想一生三緘其口永無人知的經曆。
“那我就想想,給她個應當應分的下場。”
“不用一刀宰了,那樣反倒沒意思。”
程放輕笑,“說的是。”
父子兩個走到後園,在一個雅緻的涼亭中落座。
圓幾上,擺着棋具酒具,和顧月霖上次退回來的小箱子。
程放打開箱子,取出一摞卷宗,“我請長甯給你找的,近年來的科舉考題和前三甲的答卷。”
這些考題和答卷,蔣昭留下的便足夠用了,但此刻顧月霖仍是感激,心裡暖融融的,又酸酸澀澀的,他雙手接過,“這些我的确用得到,其他的卻無甚用處。”
“怎麼說?”
顧月霖坦然地望着程放,“這段日子,想來您已從頭到尾核實過,結果如何?我們是不是父子?”
程放言簡意赅:“已核實。是。”
“那很好。”顧月霖說,“您比我想象中出色良多,隻是,養父待我極好,可以的話,我會一直用他的姓氏。”
程放笑得雲淡風輕,毫無芥蒂,“理當如此。顧遜隻是命途多舛,不然真是個人物。”
“再說您,”顧月霖目光柔和,“您是被平白耽擱了十多年,現下該是大展拳腳的時候。月明樓的謀劃很好,對于萬一會出現的内讧、背叛情形,我和進之、洛兒反複探讨,商議出了個以防萬一、自最初就相互鉗制的章程。”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厚實的信封,遞給程放,“防小人不防君子,您兩相裡考量着,從開始便與原有章程融合到一處更佳。”
“你這是——”
“我想入仕,那樣會更容易實現抱負。”顧月霖笑得溫文爾雅,“若不是那塊料,到時再去找您,當個小喽啰。”
程放明白過來,逸出清朗的笑容,不自覺地有了對兒子該有的态度:“混小子,别烏鴉嘴,你金榜題名不在話下,改改不信邪的那根兒筋,就什麼都有了。”
“我改。”顧月霖老老實實受教,又道,“所以,月明樓的事,還是您親力親為的好,我就不摻和了。現下我不但不缺銀錢,而且手裡富裕得很,這方面您不用挂懷。”
“好歹還是留下一些,哪怕一半兒呢。”程放商量他。
“就算我是天生的敗家子,眼下手裡的銀錢,也足夠支撐幾年。”顧月霖如實道,“何況我沒什麼花錢的地兒,錢再多,到我手裡也隻是放着,如今倒是對賺錢的興趣更大。”
程放斟酌半晌,終究是不情願地點頭,“行吧,先這麼着。”
“我等月明樓的好消息。”
程放斂目斟酌多時,再擡眼,鳳眸熠熠生輝,“會有的,三二年之内。”
“我相信。”顧月霖執壺斟了兩杯酒,端杯時歉然道,“我知道您是我的父親,但我現下真喚不出來,說不清緣故,您也給我些時間,好麼?”
該刹那,程放眼中似有淚光閃爍,可就在他斂目擡眸之後,眼底便是一派清明,“我等得起,也該等。”
父子兩個的酒杯輕輕一碰。
臨别時,顧月霖取出那張借據,待程放看清,手勢一轉,借據化為粉末,“千金難買一寸真心,在當時您是出自真心,已足夠。”
程放閉了閉眼。
顧月霖又取出兩枚玉墜,将原屬程放的那一半遞給他,“留着更好,終歸是個念想。另外一半,日後我會貼身佩戴。”
“……如此也好。”程放擡起手,有些遲疑地拍一拍顧月霖的肩,“下次,我們一起去看看你娘,好麼?”
顧月霖心頭忽地一酸,“好。”
程放則是猝然轉身,步履如風地走遠。
如果顧月霖沒出現錯覺幻覺,那麼,他方才看到的,那飛濺在風中的淚,便是真的。
那是一個男人對妻兒無可言說的愧疚、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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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滿懷溫暖寂寥并存的心緒回到竹園,見随風颠兒颠兒地迎過來,顧月霖揉一揉它的頭,下一刻便将它撈起來,抱着往裡走。
随風罕見地哼哼唧唧起來。
大約是感覺自己是個大孩子了,個子的确不小了,不該再被人抱着。
顧月霖卻哈哈地笑起來,把毛孩子一雙前爪攏在掌中,抱小孩兒似的把它抱往書房。一大一小,一路走,一路較勁,趕上來或迎上來的仆人一直觀望,一直沒找到通禀的機會。
書房裡,君若、李進之已經在座,還有一位首輔大人。
顧月霖全沒料到,但稍稍一愣,便從容自在地放下随風,整一整衣衫,向笑微微的魏閣老行禮:“晚輩見過閣老。”
“快免禮。”魏閣老待他,一如先前的随和親切,而且頗為好奇地瞧着随風,“這是雪獒?可真招人喜歡。”
随風看也不看他,隻一味仰着頭瞧着顧月霖。
顧月霖瑩白如玉的手撫上它的大腦袋,“是,的确很讨喜。”
君若接道:“月霖哥哥把我們随風當小孩兒。”
“什麼小孩兒,明明跟自家兒子似的。”李進之說。
魏閣老失笑。
顧月霖也笑,卻在暗自檢點,真不覺得自己對随風有多好。
魏閣老言歸正傳,瞥過顧月霖,又望向李進之,“進之,我是來替皇上傳話的,要問你,可有入仕的打算?”
李進之的第一反應卻是:“我有沒有無所謂,月霖和洛兒呢?皇上有沒有提及?”